近年来，在世界各地的政局之下涌动形成了诸多暗流，威胁着整体局势的稳定。从2016年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到2018年意大利右翼五星运动党大获全胜，再到2019年初英国议会下院投票否决了英国政府此前与欧盟达成的“脱欧”协议，对2016年公投结果的颠覆带来了极右民粹主义抬头的重大风险，这些暗流织成不断蔓延的网笼罩着国际政局，而当这些暗流中极具破坏力的部分喷发，则往往会带来如新西兰3.15恐袭这般触目惊心的惨剧。

极端右翼民粹主义、保护主义及民族主义的崛起在全球范围内产生的巨大影响与其本身性质的模糊性和争议性之间构成了巨大的张力，而俄罗斯作为“民族主义”的原始诞生地之一，以其为基点去回溯其产生和发展，是理解当今复杂演变的“民族主义”的重要进路。值得注意的是，经过漫长历史流变，当代俄罗斯的民族主义所呈现的面貌似乎与我们讨论的欧洲右翼民族主义并不处于同一语义场，它消磨了共性，呈现出与俄罗斯“跨欧亚”的地理特征类似的“兼性”特征。它并未挣脱和威胁到整体国家权力架构，甚至被期待在社会结构中扮演自己的角色。总体而言，当代俄罗斯民族主义是在自上而下的权力安排中诞生的，是动物园的笼中兽，这与当前广泛意义上讨论的民粹和民族主义思潮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在后苏维埃时代，民族主义开始以重要的学术讨论议题和社会文化思潮等形态在俄罗斯频繁出现。围绕该主题，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徐凤林从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历史表现、当代民族主义的三种形态、俄罗斯理论学术界对民族主义讨论的文本、俄罗斯种族民族主义和国家民族主义的意义区别等方面帮助我们把握俄罗斯民族主义的源起、发展与形态等基本问题，从而构建对于当代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基本理解。

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历史表现

从历史表现看，俄罗斯民族主义问题是广泛涉及俄罗斯历史、文化、政治、外交等多个领域的社会现象和复杂问题，在俄罗斯历史上曾多次成为焦点，有以下几次突出表现：一是16世纪莫斯科公国时期的弥赛亚主义，包括莫斯科罗斯是第三罗马的概念，这是从东正教神学历史观的角度出发提出俄罗斯民族世界历史使命的问题；二是19世纪围绕斯拉夫主义展开的，是关于斯拉夫文化优越性以及全人类价值的问题，以及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问题；三是20世纪初在一些报纸及相关刊物上出现关于民族主义问题的讨论，当时的焦点是关于民族情感、爱国情感和普遍的道德义务、规范两者关系的问题，争论点在于是民族情感压倒普遍道德规范还是服从这种规范；四则表现在20世纪上半期在俄罗斯哲学领域、政治领域中对于相关概念的讨论。

当代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形态

当代俄罗斯的民族主义再次成为俄罗斯国家与社会的一个重要现象，大致可以归纳出三种形态：一是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政治运动，成为俄罗斯某些政党的主导思想或是意识形态，目前俄罗斯国内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或是极端民族主义的多个政党都有这种倾向；二是民族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成为社会舆论等各方面关注的焦点；三是民族主义成为学术讨论的理论问题。三种形态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孤立的，而是联系密切，表现为政治运动需要有一定的社会舆论和理论基础，同时国家政治诉求也是社会关注和学术讨论的动因。

民族主义受到当代俄罗斯的关注有以下几方面原因，首先是后苏联时期的俄罗斯力图寻求有利于国家统一和政治完善的国家思想，即作为意识形态的话语；其次是俄罗斯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在国内和周边的独联体内部都面临复杂的民族关系、国家关系问题，这些问题也都和民族主义问题有一定的联系；三是俄罗斯要在当代全球化和多元文化交流中确立自己的形象和地位，在具体实施途径中也涉及到民族主义和文化自我审视的一些问题。

“民族主义”一词的两种含义

正确认识该词在学术讨论中包含的两种含义，有助于中国学者观察和研究俄罗斯民族主义现象及其多种表现形态。

第一种含义可以称为种族民族主义，这一含义与该词的词源Nation有关。Nation的含义在近代西方政治和历史进程中发生过变化，最初指种族、族群，因此Nationalism（俄语：национализм）最初的含义是指种族意义上的民族主义，也即通常意义上的民族主义。后来由于西方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建立了民族国家，也用Nation这个词，所以Nation也有了国家的含义，Nationalism在西方近代语境中有了新的含义即国家民族主义或国族主义，传统意义上的种族民族主义在西方语言中使用较少，而是用Ethnicism代替。在俄语的文献中也有相对应的词：этницизм，但它的含义并不是民族主义或种族主义，而是多神教，其同根词是этнография, этнология, этноцентризм，分别对应着民族学、民族志和种族中心论。因此Nationalism在俄语中没有像西方语言中那样发生意义转换，这也意味着由于在俄罗斯语境下没有对种族民族主义和国家民族主义进行划分，Nationalism在大众话语中往往仍指传统意义上的种族民族主义的含义。因此，在很多情况下，Nationalism被当作消极、狭隘的话语，将它和沙文主义、种族主义、仇外、反犹主义等概念相提并论，影响了一些学者和大众对俄罗斯的民族问题、种族问题和民族主义问题进行情感中立的讨论。   

第二种含义是更加具有现代意义的国家民族主义。这个意义上的Nationalism是和民族国家、国家建设联系到一起的，是指国家民族主义或者公民意义上的民族主义，与现代性或现代化具有关联性，民族主义也由此成为俄罗斯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思想或是国家意识形态的问题。

围绕“国家民族主义”问题的争论

对于这个含义上的民族主义问题俄罗斯学者有不同观点，一种观点主张国家民族主义应作为当代俄罗斯巩固和重建国家统一和完善性的思想基础，强调国家民族主义的主导思想。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运用汤因比文化生存发展中的挑战和应战的概念，认为从外部看，国家民族主义因带有负面含义，似乎是对其他国家的挑战，容易引发争论。但从国内来看，国家民族主义不是挑战而是应战，因为在后苏维埃的俄罗斯尽管在形式上保留了领土完整，但社会的完整性正在消失，社会走向瓦解已是一种趋势，而国家民族主义思想就是对社会瓦解的一种回应，它能为社会成员相互团结提供牢固的基础，是重建俄罗斯国家社会完整性的唯一机会。在这个意义上国家民族主义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有计划的长期纲领。在这个纲领中可以划分出两个方面，一是文化的国家民族主义，其任务是在文化上重建国家民族主义形态；二是政治的国家民族主义，其任务是用自己人民可以接受的方式表达人民的利益，把人民作为国家政治的对象。

持相反观点的学者认为，现代条件下诉诸国家民族主义思想是无益而有害的，如果把俄罗斯国家民族问题作为主义问题提出来，是不能促进文化民族国家认同形成的，而只能为俄罗斯的进一步分裂创造条件。他们认为建立在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基础上的恒久帝国是不存在的，这只能是一种宗教观念或是建立在文明传播使命基础上的观念，企图给民族主义的闲谈赋予现实的政治意义，其结果不是建立俄罗斯民族国家，而是造成现有的俄罗斯国家的分裂。国家民族主义的现代相关性应在于政治过程的民主化思想。俄罗斯国家民族问题的健康提法是在俄罗斯现有宪法框架内实现法律秩序，即政治过程的民主化和联邦关系的规范化，实现宪法宣布的公民自由、保证国民履行义务所需要的条件，但实际上现代俄罗斯国家民族主义作为一种纲领，它的实现却导致了现有权力体系的加强，使其走向非政治化和反民主化，民族动员可能成为对业已形成的政权体系说“是”的工具。民族主义者在与特权政治体制打交道的时候，不是作为国家民主思想的保护者，而是成为国家体制转向专制制度的催化剂。

可以看出，以上两种不同的观点是以不同的政治立场为前提的，因此国家民族主义的含义是建立在不同政治立场前提上的，有保守主义的国家民族主义，也有自由主义的国家民族主义，还有社会主义的国家民族主义，从不同政党的主导思想中可以看出不同的国家民族主义。

l  结语：

从基辅罗斯到蒙古帝国统治时期，从莫斯科公国到彼得一世建立的俄罗斯帝国，再从苏维埃政治集合体到如今的俄罗斯联邦共和国，俄国的“民族”观念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漫长历史的统一与撕裂中不断向外探寻和自我定义，因此，如今我们所谈的“民族主义”也是在这些自我锚定形成的所有语义集合。

对于莫斯科公国时期的俄罗斯人而言，民族是在蒙古汗国统治下聚集而形成的反抗联盟；对于彼得一世时期的第一批接受欧化生活的贵族而言，民族是在与被神话的“欧洲文化”（европейская культура）靠近与互斥中产生的重新自我认同的巨大需要；对于后苏维埃时期俄罗斯人而言，民族是在空前强大的主流思想意识消解之后重新找到社会统一话语的方式，尽管这种尝试收效甚微。并且，自988年罗斯受洗之后，还有一条无比强大的脉络贯穿在民族的意义演变之中，就是来源于拜占庭，却最终定义了俄罗斯乡村“根基”(почва)的东正教，在民族意识自我分裂的时期，俄罗斯的贵族知识分子正是想沿着这条路径重返“民间”，寻找俄罗斯的民族性精神，两者却由于长期的根本“陌生”而无法相融。

可见，民族主义的整体内涵和外延涉及历史、政治、宗教等多个文化成分，需要整合一个国家尽可能多的维度才能饱满而完整地理解其背后的指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