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焚而死的时候。

　　萧沂和他的贵妃正在长乐殿观赏剑舞。

　　贵妃笑道：［这舞姬舞姿虽美，可英气不足。剑舞还是要皇后娘娘来跳才好看呢。］

　　萧沂眉毛一挑，［去把皇后宣来。］

　　把一国之母当成舞姬来羞辱的是——

我曾在雪地救赎的落魄皇子，我护佑的青楼妓子。

我死了，萧沂却不肯相信，召集天下能人异士为我招魂。

后来，我从地狱归来，找他复仇。他却甘愿引颈受戮。

　　一

　　宣旨太监得意洋洋地出去，屁滚尿流地回来，［皇后娘娘她……］

　　［她敢抗旨？］萧沂怒目而视。

　　［皇后娘娘，她自焚——］

　　太监顶着萧沂要吃人的目光接着说道：［娘娘把宫人都赶了出来，她是自己点燃的宫殿。］

　　后妃自尽乃是大罪，会连累家人。

　　［她敢自焚，命她滚出来，否则——］

　　否则怎么样呢？

　　萧祈，你前日才打死了我的贴身丫鬟。我的父兄尽丧你手，姐妹流落教坊司，太子下落不明。

　　你还有什么威胁我的？

　　我已经死了，不知怎的，灵魂又飘到了长乐宫。

　　我在空中看着他，看他到底要怎么威胁我。

　　他怔忡了半晌，仿佛在梦中。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冲入了火场。

　　［皇上，皇上，火太大了，你别进去。］贵妃拦住他。

　　［苏青卿，你敢死，我定叫整个苏氏给你陪葬。］

　　可他冲进去看到的，看到的只是我的尸体。

　　［苏青卿你给我起来——］

　　他踢了我的尸体一脚，火光映得他的脸扭曲可怖，满身戾气如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发了疯似的，要把我的尸体抬出来。

　　火舌蔓延，浓烟滚滚，房梁跟着倒塌——

　　［陛下，危险啊，陛下……］

　　贵妃在旁边哭得凄惨，这是她一贯的伎俩。

　　萧沂的衣袖被火烧了，手臂被烧伤了一大块。他顾不得自己的身体，赶忙让太医上前看我。

　　太医把了把脉，脸色变得极难看，退后两步，头跪得梆梆响。

　　［陛下，娘娘已经殁了。］

　　萧沂一脚踢开太医，［混账东西，再敢诅咒皇后，朕诛你九族。］

　　他仍旧不信，手伸到我鼻下探了探，确定没了气息。

　　手又伸到我脸与脖子的边缘，［皇后会些江湖易容的手段，她才不会轻易死掉呢。］

　　他摸了半天，没有摸到他想要的人皮面具。

　　他又笃定道：［这定然是皇后的计策，不过是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人罢了。］

　　［娘娘手里这支簪——］太监提醒皇上。

　　萧沂掰开我的手，手中是一支断了的白玉簪子。

　　这簪子是他亲手给我雕刻的，我们的定情之物。曾经我都是贴身带着，从不离身。

　　二

　　簪子碎在那一夜。

　　雷声阵阵，闪电宛若蜿蜒盘旋的银蛇撕裂天空。

　　陈国公上折皇帝:定远候苏秉勾结柔然，致使十万将士丧命玉门关。

　　我跪在紫薇殿外风雨凄凄，紫薇殿内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我一生未尝求过任何人，苏家人铁骨铮铮，无论儿女。

　　父兄绝不可能勾结外敌。

　　紫薇殿守门的太监于心不忍，进去通传，半晌后告知我，皇帝和贵妃在宫中弹琴。

　　殿内有女子的娇叱声传出殿外：［陛下，臣妾好痒啊。］

　　接着是一阵暧昧声响。

　　我恨得眼里要怄出血来，这二人皆是受我恩惠，才有今日。

　　萧沂母妃病重时，是我衣不解带照顾，不然一个失宠的低级宫妃连幅药都求不到。

　　他被兄弟们欺负，是我处处斡旋，帮他突出重围。

　　而那所谓的贵妃陈蝶儿，也是我年少心善，在街上捡得的婢子，她却趁着萧沂和我闹矛盾时，爬上了萧沂的床。

　　殿内灯火通明，窗上映出陈蝶儿的舞姿剪影，她若一只在花间翩翩起舞的蝴蝶。

　　过了一会儿，殿内灯熄灭了，然后传来暧昧的声音，陈蝶儿的侍女出来要了三次水，每次都故意在我身边停留。

　　我跪了一夜，终于力有不逮，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簪子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截。

　　我和萧沂相遇时，他是不受宠待见的皇子，而我是苏家的掌上明珠。

　　他被其他皇子捉弄，跪在雪地里。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国师说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宫里在举办太后的千秋宴，无人顾及他。

　　我母亲是太后的女儿，是最受宠的公主。

　　而他的母亲是个低贱的宫女，偶然被皇帝宠幸，生下皇子后，堪堪封了个美人。

　　他的母亲连太后的千秋宴都没资格进去，更妄论找太后求情了。

　　她看见我，就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

　　［苏小姐，求求你给太后求求情。太后一向疼爱你。求求你救救他吧，我就这一个孩子，没了他，我一生都没了指望啊。］

　　萧沂脸冻得苍白，发丝眉毛被雪盖得严实，呼出的气都时有时无的，再不救便没命了。

　　［你把他抬回殿中去吧。太后那里由我去说。］

　　美人给我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敢带着萧沂离开。

　　太后怪我莽撞，无意参与了皇子之争。到底舍不得罚我，只让我抄了三遍《金刚经》。

　　我当时不过觉得举手之劳，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若是知道他以后令我家破人亡我当时就该一刀捅死他。

　　三

　　萧沂把我的尸体停在佛堂中，他取了几十块冰，放在我灵堂。

　　同时下令，要全国通缉我。

　　［皇后没死，定然是藏在何处了。你们去给我把皇后找回来。］

　　［对了，苏氏不是还有女眷在教坊司中吗？把她们抓来，若是皇后一日不出现，我一日杀一个。］

　　底下的官员面面相觑，心中暗咐，［陛下莫不是伤心得疯了。］

　　京兆伊跪下回话，［陛下，教坊司昨日走水，官妓们跑了，属下正在派人捉拿。］

　　［教坊司昨日也走水了。］

　　一听这话刚才还在头疼的他，精神了起来。

　　他一拍手掌，眼睛一亮，［你们瞧，哪有这么巧的事。皇后定然还没死呢。］

　　为什么他始终不肯相信我死了，好像对我有多情深似的。

　　我们之前的裂痕早就有了。

　　去岁，正值夏日暑热时。

　　小宫女回来复命道:［娘娘，内务府的人说，今天的冰让陈贵妃领走了。］

　　［内务府的人怎么办事的，哪有紧着妃嫔，亏待皇后的道理。］

　　朝颜嘟嘟囔囔念叨着，［上次的红罗碳也是，居然让她全领走了，一块也没给我们留。她一个妓子出身的女人配用那么好的红罗碳吗？］

　　我拍了拍朝颜的肩膀，让她别那么急躁。

　　自从萧沂宠幸了陈蝶儿以后，不仅夜夜宿在长乐宫，陈蝶儿的品阶更是从最低级的更衣一路晋升到贵妃。

　　圣宠太盛，晋升速度，前朝本朝都没有这么快的，不少朝臣都有了意见。

　　作为皇后，我好心去提醒了一下，［陛下再爱重陈贵妃，也要克制一点。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是三千怨恨在一身，贵妃根基浅，还是缓一点的好。］

　　萧沂一下怒了，［难道一个女人都不能由我做主，苏家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这话说得严重极了，后宫和前朝勾结可是大罪，我只得告罪而去，不再提此事。

　　今天是十五，按照老祖宗的规矩，皇帝得来皇后宫里。

　　可他一次也没有来过，饭菜凉了两三遍，我让人撤下了。

　　朝颜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我们不等了吗？］

　　［你觉得他会来吗？］

　　我让朝颜坐下来陪我吃饭，未出嫁前也是这样，朝颜同我一同长大，感情非比寻常。

　　正在吃着饭呢，萧沂突然来了，我起身迎接他。

　　他一见桌上两幅碗筷脸都黑了，转过头狠狠地剜了朝颜一眼。

　　［你同一个奴婢一起吃饭。］

　　［陛下，有什么不妥吗？］

　　［皇后难道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好笑，［陛下又明白自己的身份吗？你都能与妓子睡在一张床上——］

　　他一巴掌给我扇过来，我捂着脸，半边脸都麻了。打人不打脸，即使真要掌嘴，也要由下人代劳。看来真是怒火攻心了，连最起码的体统都不顾不上了。

　　［娘娘……］朝颜过来扶我，稳住我身形。

　　［朕本想来看看皇后，既然你这般不是抬举，朕看以后也不必了。］

　　好想来看我就是天大的赏赐似的，自从他饥不择食，宠幸了我的婢女陈蝶儿以后，我一被他碰到，就感觉恶心。

　　如果可以，我倒宁愿他永远都别来见我。

　　我觉得没什么，朝颜倒替我委屈上了，［陛下也是，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就打小姐呢，陛下这般不敬重小姐，手底下的人以后更是会苛待你的。］

　　可不是吗？宫里惯会拜高踩低，若不是我母家强大，只怕会被欺负得骨头渣都不剩。

　　翅膀硬了就想着要极力摆脱靠女人上位的名声，萧沂也是操之过急了呢。

　　御花园花来得正好，吃过饭正好去消消食，没想到遇见了陈蝶儿。

　　她先假模假样给我行了一个礼，接着开始挑衅，［暑热难当，臣妾近日就寝都离不开冰呢。陛下体恤臣妾，准许臣妾想要多少就拿多少，听闻皇后娘娘的那份也被臣妾拿去了，娘娘不会怪臣妾吧。］

　　［本宫要是责怪你，不就成了不体恤陛下了。］

　　［臣妾怎么会这样想呢，臣妾……］她走到我身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接着她叫了一声［救命］，然后整个人往后仰去。

　　只听噗通一声，她落入了水中，开始挣扎起来。

　　我往后一瞥果然看见了萧沂的身影，没办法，我只得下水亲自把陈蝶儿捞上来。

　　宫人簇拥着萧沂过来了，他径直抱起陈蝶儿，急冲冲地离开了。

　　我回宫换了一身衣服，便起身去看了陈蝶儿。妃嫔生了病，皇后作为后宫之主，都须得在场。

　　萧沂不仅不许我进去，还不由分说地褫夺了我的皇后凤印。

　　朝颜为我不平，我心里隐隐有丝不安，后宫关乎前朝，萧沂是不是要对苏家动手了？

　　后来果真如我所料，他到底是对苏家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