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李信马

编辑 | 杨博丞

题图 | DoNews

十一假期结束后，回到海康威视上班的秦亦，没有见到取消“大小周”的公告。

“但也不好说，因为这个周是大周，也许之后就宣布了。”他半是解释，半是自我安慰道。十一前，这个消息在他的同事间广泛传播，就连组长也和他提过。而在脉脉上，除了专属话题外，也有海康员工信誓旦旦地爆料称十一之后海康威视将施行双休，并引发了热烈的讨论。但到10月8日之后，新的回复则纷纷变成了“？”和“可以开喷了吗？还是再等等？”的揶揄。

图片来源：脉脉人工智能行业圈

所谓的“大小周”，是指员工在相邻的两周中，“大周”双休，“小周”的周六则需要上班，每月比正常双休要少休息两天。没人喜欢“大小周”，很多海康的员工认为这并不符合《劳动法》的规定，但这不妨碍每到小周的周六，海康威视的大门会照常开启，迎接成千上万赶来上班的海康员工。

“体面厂”是海康威视的称号，如果和大华、宇视并列，那么作为行业龙头的海康就是“体面一厂”，这个说法据说来自其曾经入职PPT中的“在海康威视工作，不一定能富裕，但会体面”。据DoNews了解，目前入职仪式中已经没有了这句话，但“体面厂”的称号却在一代代员工中口耳相传了下来。“更多的是自嘲吧”，秦亦思考了下，“也可能，领导眼中的体面，和我们普通员工理解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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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脉上与现实中的海康威视仿佛存在巨大的反差。现实中，海康威视是全球领先的中国安防领域龙头企业，也是实力雄厚的国有控股上市企业，但在脉脉上，海康员工们却不乏对公司的抱怨。比如“大小周”，就没有什么“体面”可言。

隐形的工作日

某种意义上来说，海康没有“大小周”，因为员工们都是“悄悄地上班”。

秦亦在海康威视已经工作一年多，他未在公司成文的规章制度或公开文件上见过“大小周”的字样，它只存在于领导口头通知和大家的实际行动上。迄今为止，秦亦没有缺席过小周上班，也都会如工作日一样去打卡，“但到那天你打卡的记录都不会显示。”甚至，海康威视为了避免某些员工记错大小周，每到周五就会发邮件告诉员工第二天食堂开放情况。如果是小周，就全部开放，如果是大周，就只开放几个窗口。

而这一天却是真实存在的。

负责嵌入式软件开发的罗博通常会在小周周六中午前到，因为他要在公司上满6.5小时，这意味着他可以拿到30元的补助。“就是要去‘混个脸熟’”让他坚持去“混脸熟”的原因，除了餐补还有担心被领导“惦记”乃至约谈。

“周六的出勤记录，在我们的办公软件上是看不到，但是主管他们在后台还是可以看到的，公司肯定不会不管。比如不定时工作制，说是8.5小时，早退也没有明确成文的处罚规定，但是早退多了你会被人事和领导约谈，还有人晚上八点半打卡下班，但是上午快12点才来，这样也不行的。”罗博对DoNews说道。

也有不太在乎的，比如同样隶属研发群组的夏禾，觉得实在没事就不必来，他跟同事的确也翘过小周。“反正没有打卡记录，不来也就少几十块的补助。”但他也表示，这样的次数要拿捏好，一直不来也是不行的。

海康威视让这一天变得如此隐秘的原因，可能来自于其合法性的缺失。对此，北京盈科律师事务所赵亮和张云涛律师告诉DoNews2021年8月25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与最高人民法院联合发布第二批劳动人事争议典型案例，从案例中可以看出“996”与“大小周”的工作模式系违法，严重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中对于劳动者工作时间的相关规定。

根据劳动法相关规定：“在休息日安排劳动者工作又不能安排补休的，支付不低于工资的百分之二百的工资报酬。”而在DoNews接触的海康员工都表示，小周周六上班的收入只有餐补和交通补助，由于不计入考勤，显然也不会导致工资的增加。

那么“不打卡”能否将“大小周”掩饰为员工“自愿加班”呢？这也很难说地过去， “没有进行打卡记录，属于人事考核记录上的瑕疵，并不影响实际上的加班成立。”前述两位律师解释道。

图片来源：第二批劳动人事争议典型案例

海康员工对“大小周”的抵触，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周末的假期少了一天，耽误了个人生活，且平时加班较晚，周末只休一天不够；第二，当天上班既不被纳入考勤，没有加班费只有少量补助，这一点和互联网大厂有丰厚加班费的“大小周”明显不一样；第三，当天做不了多少工作，效率很低，更显得没有必要。

比如在技术支持部门工作的秦亦，小周周六除了完成一定的工作内容外，下午的时间经常被拿来开会或培训。“工作时间不长，强度很低。”除了秦亦，罗博也觉得没有太多工作好做。

“我们不少工作要牵扯到现场的问题，海康和政府单位的交接也比较多，可政府周六都休息，有问题也不会反馈过来，那我们来干嘛？”至于夏禾所在的小组，一般当天都不会安排太多任务，大家看看手机摸摸鱼，到了五点多的时候，气氛就很躁动，更没有心思工作了。

正是因为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取消“大小周”的讨论在脉脉上才格外热烈。但十一过去，海康威视再无消息传出，反而是“海大宇”中排名最后的宇视科技率先宣布取消“大小周”。 而作为海康人，或许只剩下羡慕，即使是对“大小周”并没有特别抵触的秦亦，也希望能有更完整的一天假期。

无法逃离的加班

在脉脉上，永远不缺乏吐槽海康威视加班严重的的帖子，但真实情况如何？为此，DoNews来到海康杭州总部进行调查，我们统计了不同时间段下班出来的海康员工数量。

在地点上我们选择了海康三期靠近海康新界的大门，据海康员工透露，海康三期研发人员比例大，加班程度高，另外，这里还是官方的海康威视测试点，两根杆子上排列着差约30个造型各异的摄像头。

图片来源：DoNews 拍摄：李信马

按照目前海康不定时工作制规定，员工在9：30-10：30间上班，需要在公司待满8.5个小时，所以19：00之后走出海康大门的人，都可以视为加班。由于人力不足，并没有对全时段都进行统计，而是以20分钟为单位进行。统计的项目具体分为两个：从大门出来的车辆数和员工数（包括步行、自行车、电动车和摩托车，以可以刷脸开门为标准）。

制图：DoNews

通过上图我们不难发现，7点后稍微加下班就走的海康人是少数，大部分加班员工离开的时间都在后半段。

这里需要对一些数字进行说明，由于我们忽略了20：30这个时间节点的重要性，所以统计的时段是20：20-20：40，但实际上前10分钟离开的人数可能还不到50人，约200人都集中在之后不到10分钟离开，假如统计的为20：30-20：50离开人数，总数应该在400-500之间，这也是拟合曲线此处要明显高于柱状图的原因。

19：40和21：00分别拍摄的同一出口的照片

图片来源：DoNews 拍摄：李信马

晚上十点半，公司门口等车的海康人

图片来源：DoNews 拍摄：李信马

有趣的是，结束统计后我们同样打车离开，而接单的网约车司机讲述了杭州跑网约车的“财富密码”。

一般网约车司机一天的收入在六七百元左右，多数时间一小时只能赚几十块，但晚上是个例外。每到夜里9点左右，他就会开车去阿里淘宝总部，并只接开往滨江区的订单，阿里巴巴在晚上9点之后可以报销打车费，两地间隔一小时车程，而位于滨江区的海康威视是10点之后报销打车费，到时可以再接上海康人的订单，如果是去阿里或者其他大厂附近，还可能再接一单。这样来回，差不多每小时都能赚100元左右。

当晚从海康威视到阿里巴巴的网约车订单

图片来源：DoNews

作为接夜班的网约车司机，他们对杭州大厂员工加班和交通补助的情况了如指掌，而10点才报销打车费的海康也因此成为重要的中转点，当问到哪家公司加班更厉害，他说：“还是海康，加班晚，人还多，别的公司一般晚上九点就报销打车费了。”

对海康员工采访的结果也可以印证我们的观察。在脉脉上，20：30打卡下班被海康员工戏称为领低保，也就是20元的餐补，不过，重要的并不是20元，而是肯待在公司加班的态度，有脉脉网友回复，这就是他们领导要求的最早下班时间，而且有的部门领导习惯在晚上7点开会，开完会也就八点半了。

可能因为工作岗位都与研发相关，夏禾和罗博每周的工作节奏非常类似，周一周二和周四，两人都是九点半到十点到公司，一般待到晚上八点半后再下班，周三是健身日，可以提早下班参加一些体育运动，不过如果有工作还是以工作优先，如果是周五，待满8.5小时后就可以正常下班了。

有时两人八点半才打卡下班，并不是任务没做完，而是如果做完自己的任务就按时下班，可能会被组长视为工作量不饱和而被追加任务，也有可能被看作态度不端正而被约谈。因此，他们甚至有时会故意放慢项目的进度。罗博的部门领导开会时就曾讲过“有些人什么都不太会，还走得特别早”这样警告意味的话，让他记忆犹新。

图片来源：脉脉人工智能行业圈

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两人不得不在公司消耗大量不必要的时间。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四十一条规定：“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日不得超过一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

假如按照每周三天10点到，晚上8点半下班，再加上两个小周6.5小时的工作，两人每月相比法定的8小时工作制，足足多出了43小时的工作时间（计算方式：每月4周*每周3天*每天2.5小时加班+2*6.5小时=43小时），而加班超过晚上十点时对两人来说也不在少数，无论是劳动法规定的单日还是每月最高延长工作时间，都毫无疑问的超出了。

这样的生活很难说会快乐。“我个人生活的时间太少了，每天‍‍到家洗漱完毕后，就差不多10点多了，再看会手机‍‍就得该睡觉了，没什么自己的生活，我‍‍有时候还想发展一下自己的兴趣爱好，也没有精力，晚上回去时就感觉挺累的，不想再看什么了。‍‍”夏禾感慨道。

晚上加班，白天溜达

当DoNews向受访者询问，加班是否是在认真做事时，大部分海康员工还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不过有趣的是，其中部分员工也会补充，白天就不一定是了。

早在2016年，就曾有附近其他公司的员工观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并在知乎上提问：为什么海康人这么喜欢溜达？

图片来源：知乎

“河神送女朋友”自然是开玩笑，而海康人在长期的加班中也自发领悟了“非下班，不工作”的精髓。夏禾与罗博，不止是加班的节奏类似，两人上午工作一两个小时到11：40，就会先去吃饭，之后回办公室午休或者去散步，直到下午两点再开始工作。下午到了五点半，晚饭后便会重复中午的作息时间，一直到晚上7点，要么领导组织开会，要么工作到8点半之后打卡下班。

有趣的是领导们（从直属小组长到主管）不太能接受员工晚上八点半前下班，但对长达四五个小时的午休和晚休却可以接受——这仿佛是一种集体式的形式主义，当集体加班，个体也要加班，当集体摸鱼，个体也可以正当地摸鱼。

但这显然不是海康人的最优解，而是没办法反抗后的被迫享受。“在公司休息无非也就是睡睡觉、散散步、玩玩手机，有急事随时要回去工作，精神上还是没办法放松”。罗博更愿意早点上下班，这样留出更多的个人时间。

“像我住得离公司近，早上8点半就可以来上班，早些做完就回去，工作也不会耽误，晚上明明没必要呆那么久，时间拖得越长，琐事越多，反而容易松懈，很难集中精神做事了。”罗博说道。

可以印证他想法的是隔壁的小组，这个小组和他所在的小组同属一个大组，在海康威视也算工作强度较大的部门，组内同事干到晚上十点才下班是常有的事情，而隔壁小组的工作量和他们小组差不多，下班却早很多。

“老员工跟我说过，我们和他们做的工作差不多，而且有时候小组间要一起做项目，我们负责他们的任务，感觉工作量的确没差别。但是他们晚上6点左右人就走得差不多了，我们领导喜欢在7点多开会，开完会9点多，不少同事就干脆等到10点再打车了——多待了四个小时，就拿了20块补助。”这样的差异让罗博感到有些无语。

造成这样的差异很大原因来自于员工上级和上上级领导的工作方式。一般海康威视的基层员工职级是1-3、1-4和1-5，小组长是2-6、2-7和2-8，再往上是就是主管。

曾经有老员工和罗博抱怨过，以前有段时间，组内同事都是卡着点8点半就走，过了一阵子，主管开会批评他们最近工作态度不太积极，于是大家加班的时间就变长了。“我们组长有自己的考虑，毕竟会牵扯到他的晋升，组长有时还会单独去和主管开小会，我感觉他应该也会受到一些压力。”罗博猜测到。

至于可以放任组内下属6点就下班回家的组长，在海康威视可能就属于可遇不可求的存在了。而谈到公司内部关系，多名受访者也表示，同事间整体比较融洽，但上下级之间因为考勤多少会有些紧张。

海康威视员工的工资分为两部分，基本工资占80%，绩效工资20%，看似绩效工资比例不高，但是每个季度都会进行绩效考核，分为不及格、及格、良好和优秀四个等级，这关系到年底奖金的发放，一般以三个月的工资为基础论月增减。不过，如果两次考核不及格，重要的就不再是年终奖，而是是否会被劝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