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日日想和离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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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日日想和离521

2022-12-12 14:59|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521

马车徐徐出了皇宫,行过官道,到了集市。

叶非晚仍靠着轿壁,封卿正斜倚在她膝上,双眸轻闭着,呼吸均匀而细密。

她眯了眯眸。

封卿是个戒备心很强的人,而今竟然也能在她跟前沉睡了。

她却也没有叫醒他,只安静靠着轿壁,任由马车一摇一晃朝前走去。

轿窗外,抱着糖葫芦的小贩正低声吆喝叫卖着,声音传进马车内,越发衬的马车里分外幽静。

叶非晚不觉伸手掀开轿帘,朝外睨了一眼。

一串串糖葫芦正插在扎起的麦秸上,晶莹剔透的糖衣包裹着鲜红的雪红果,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又想吃了?”膝上,男声突然传来,仍带着刚刚苏醒的喑哑。

叶非晚掀着轿帘的手一颤,轿帘倏地落了下来,她低头,正望进一双深邃的眉目之中,如一口古井,幽深漆黑,似能将一切吸入其中。

迎着她的目光,封卿突然低笑一声,他伸手,苍白而修长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眉眼上,声音添了几分欢愉:“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就好像他是她的唯一一般,她的眼中,除了他再无旁人。

叶非晚睫毛微颤,细微的刷过封卿的指尖,她不由朝后躲了躲:“为何?”她淡淡问道。

以前,他不喜欢她这样看他,因为她的喜欢天下皆知,他也知道,可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厌烦。

封卿不语,良久坐起身来,身上白色袍服扑簌散开,衣袂与叶非晚的衣裙纠缠在一起,二人都穿着白衣,一时之间竟分不出谁是谁的一般。

“高风。”他微微扬声。

“主子?”高风的声音立刻响在马车外。

“停马。”封卿整了整衣襟,坐起身来,看了眼身边的女子,而后未用马凳,率先跳下马车,转身对叶非晚伸出手来。

一旁高风及几个手下匆忙低头少看,只是心底难掩诧异。

皇上亲自搀人下马车,实属罕见。

然下瞬,众人更为惊讶。

叶非晚垂眸,没看到封卿伸出的手,撑着马车便跃了下去,衣摆拂动之间,白衣如荡起一层清波。

封卿的手僵了下,却很快若无其事的收回,走到叶非晚身边,径自抓过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

叶非晚一顿,转头朝封卿望去,后者却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牵着她便朝卖糖葫芦的摊贩处走去。

直到站定在摊贩跟前,封卿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叶非晚才终于反应过来。

明明身姿颀长矜贵、样貌生的极为好看,却拿着糖葫芦的封卿,格外引人注目,周遭已有过往行人朝着他望来。

封卿却神色如常,将一串糖葫芦递给叶非晚。

叶非晚看了眼,并未接过。

“你先拿着,我好拿银两。”封卿声音低了些。

叶非晚轻怔,看了眼一旁正等着的小贩,最终将糖葫芦接了过来。

封卿捡了块碎银交给小贩。

小贩笑着接过,一边找着余银,一边道:“这位公子和夫人关系真好,郎才女貌、伉俪情深的紧。”

叶非晚凝眉。

封卿却突然道:“余银便不用找了。”

小贩大喜过望:“多谢公子。”似生怕他反悔一般,抱着糖葫芦便朝远处走去。

封卿低笑一声,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子,温声道:“你爱吃的,不吃?”

她爱吃的……

叶非晚睫毛轻颤了下,方才有一瞬,她真的觉得与封卿就像一对寻常夫妻,可很快却又清醒过来:“那小贩不错随口一句恭维罢了,你也当真。”

“为何不当真?”封卿看着她,“我们本就是……”

“封卿。”叶非晚飞快打断了他。

封卿余下的话断在唇边,望着她不语。

叶非晚目光朝他手中的糖葫芦望了一眼:“我记得你以往不爱吃这些小玩意儿的。”

封卿一滞,望着她,最终咬下一颗雪红果,糖衣沾在他的唇角,亮晶晶的,他只飞快舐去:“现在爱吃了。”

叶非晚凝望着他的动作,怔愣在原处。

街角处一阵飘香,是炒栗子的味道。

封卿顺手抓过她的手:“我记得你爱吃炒栗子,刚巧今日吃个够。”

叶非晚垂眸,看了眼他攥着自己的大手,这一次并未多言。

许是天气晴朗,今日集市上好玩、好吃的东西不少,待得回到马车上,她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已拿了不少东西。

“还想去哪儿?”封卿坐在马车上,声音仍有几分余欢。

叶非晚想了下:“我想回原来的靖元王府看一下。”

封卿容色僵滞,抬眸看着她,最终道:“好。”

马车徐徐而行,这一次马车内甚是安静,叶非晚靠着轿壁。

靖元王府本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可是,方才在集市上的封卿那般陌生,陌生的让人窝心,甚至有些嫉妒那个曾忘记前世的自己了。

那个残缺的她,得到了完整的她曾经最想要的东西。

“吁——”马车外,高风勒紧缰绳低呼一声。

叶非晚朝外看去,已到靖元王府附近,可离着正门仍有一段距离。

高风跟在封卿身边甚久,从不会犯这种错误。

“王爷……”高风为难的声音传来。

叶非晚掀开轿帘朝外看去,一辆海棠红的马车正停在前方,一人站在马车下,穿着件白色大氅,狐狸绒领包裹着那张被冻得微红的小脸,很是娇俏。

马车上,写着个“曲”字。

叶非晚看着那个“曲”,恍惚了一下,未曾想只是出宫一趟,竟如此有缘。

封卿也看到了,只扫了一眼前方的人影,飞快转身看向身边人,声音极快:“我未曾约她前来……”像是解释。

叶非晚颔首:“她似乎有话同你说。”

封卿一滞。

叶非晚又道:“我先进去府中了。”

话落,人已率先下了马车,朝王府正门走去。只在经过曲烟身侧时,她在望着她,于是她也颔首回了一礼。

心中很是平静。

叶非晚走进王府中。

在皇宫里待得久了,如今看着王府竟觉得有些逼仄起来,可此处明明还是同以往一般。

前庭,后院,分毫未变,只是蒙了一层寒冬的积雪,裹了一层素白。

叶非晚静静看着,脚步却径自去了冷院。

这里也未曾改变,那棵歪脖子树仍在,只是满院的萧瑟。

她轻抚了下树干,方才走进屋内。昏暗的房屋倒是仍有几分整洁,里屋的床榻依旧如以往。

她顿住,良久如着魔般走上前去,安静躺在床榻上。

前世,她便是这般。

不知多久,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封卿僵立在门口,看着床榻上的女子,窗外阑窗打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有一瞬竟如回到了前世,她再无动静的躺在冷院床榻上的模样。

他脚步怔怔上前,指尖不由自主轻触着她的发:“非晚……”

叶非晚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一眼看尽封卿的眸中。

那双眼里,带着还未曾收敛起的惊惶与浓重的沧桑,如隔着前世朝她望来。

“封卿,原来我们都活了这么久,”她启唇,声音如幽叹,而后坐起身子,望着他笑了笑,“这场戏码,该结束了吧。”

522

冷院这个小小屋子,随着叶非晚这番话而变得死寂。

封卿的手仍触着她的发,指尖细微颤抖了下,却转瞬已然恢复如常,一动未动。

却不知何时,窗外一阵风起,床榻旁的窗子“啪”的一声被吹开,溅起细细飞扬的尘土。

叶非晚转眸朝外看去,那阑窗外,正是那棵老歪脖子树,树枝上仍坠着些积雪。

——正如她前世临终前看到的一般。

“又在说胡话了吗?”封卿的意识亦被窗子撞开的那声响唤回,他安静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收回手,垂眸轻道,“天色还早,你若还有心思,今夜可去朔湖上看看。”

叶非晚缓缓坐起身,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封卿,我从来不知道,你也会自欺欺人。”

他总是自信且胸有成竹的,不论做什么事。

封卿睫毛微颤,凝望她片刻,缓步上前坐在她身边:“朔湖上的水与护城河相连,是活水,从未上过冻,今夜听闻有画舫,你若是喜欢……”

“封卿。”叶非晚打断了他。

封卿话停顿了下,又继续道:“方才曲烟找我,我亦不想回应,是你将我推出去的,非晚,怪不得我……”

“你为何也会跟过来呢?”叶非晚低声问了句。

封卿脸色倏地煞白如纸,他讷讷转头看向她,眼底竟是惶恐无措。

“封卿,”叶非晚笑了下,迎视着他的目光,“你何时有了前世的记忆?”她的语气分外平静。

封卿看着她,旁人眼中惊世骇俗的前世今生的话,在他们二人之间,却显得格外寻常,如在说着今日好天色一般。

“当初,你欲离京,在城门处坠落之后。”他再未顾左右而言他,轻轻回应。

叶非晚怔了下,眯眸仔细沉思了片刻,那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们之间明明相守不过数年,却觉得好长。

“原来你那么早就恢复了啊。”叶非晚侧首笑开,“我那时从城墙上掉下去,很狼狈吧?”

封卿喉结一紧,眼眶赤红。

他不懂她怎么能如此坦然说出那件事,那是他心里头的一根刺,每每想起便生不如死,她却说……狼狈?

“我是你我二人定亲那夜,有了前世记忆的,”叶非晚主动道,那时他们定亲,她为了再生异端,给他下了药,二人春风一度,未曾想后半夜,她便有了前世记忆了,“那时,我从冷院咽了气,再睁开眼,便回到那夜了。”

封卿喉咙一紧,声音亦变得喑哑了许多:“所以,你那时一门心思想要毁了这场姻亲?告诉所有人你反悔了?后来,你发现事不可变后,与我立下了‘待我夺得权势后,便和离’的契约?”

而今想来,她那时的一切做法,似都能行得通了。

难怪前夜她还曾对他那般温柔,见他便会脸红,不过一夜,便冷言冷语,如变了一人,哪怕后来成亲,也只想要和离。

“是啊,”叶非晚想到那时情形,没忍住笑出声来,“我本以为,只要阻止了你我二人成亲,便能够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却没想到……”

她转过头看着封卿,眼眶却不知为何酸了下:“命运太强大了,封卿。”

他们再次成亲了,哪怕中间因为种种原因与前世有所不符,但历史的巨轮仍不变的朝前滚动着。

封卿怔怔望着她,良久轻轻启唇:“强大的并非命运,非晚,是你我二人间的缘分。”

“我们有缘分吗?”叶非晚反问。

封卿指尖一颤,手不自觉伸出,攥着她的手,直到感觉到她真真切切在他的掌心里,感受着她的温度,才终于放了些心思:“我们一直很有缘分,前世,今生,总能成为夫妻,总能久别重逢……”

叶非晚低头看着封卿攥着自己的手,他的手背苍白而冰凉,并不如他所表现的一般从容。

“封卿,你知道我前世在这儿待着,是什么感觉吗?”

攥着她的手一颤。

“我一直憋了好多话,可是不知该说给谁人听,”她笑了下,如在说着旁人的故事般娓娓道来,“我在冷院时,最初还在盼着你来看看我,可后来,便不盼了……”

“我看过你的……”封卿打断了她,话却戛然而止。

他看过她,可是他的骄傲也好,自恃被爱着所以有恃无恐也罢,从未对她说上半句好话。

“再后来,便染了风寒,你派来了太医,送来了极为名贵的药材,封卿,你知道吗,本来能治好的。”

封卿抓着她的手一僵,他一直以为是他的过错,是他害她积郁成疾染了痨病,以为是他害死了她。

“是我不想活了,”叶非晚抽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太医开的药方子,我也没看,芍药端来的药,我也都倒了。所以,你其实不必自责,是我自个儿的选择。”

封卿看着她的手,心脏却如被砸了一颗颗的大石头,沉闷闷的痛。

都这个时候,她还在为他开脱。

可他宁肯她是怨他的,也绝不是此刻的宽慰。

“对了,芍药如何了?”叶非晚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

封卿声音喑哑:“她后来同高风成了亲。”

“那就好,”叶非晚笑了下,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你只问芍药……”封卿望着她,眼尾都染了红,“那我呢……非晚?”

“嗯?”叶非晚一怔,继而了然道,“那些前世今生的过往,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纠缠着你的回忆,便是那场姻亲都是我逼着你娶的,我那时只以为是夫妻了,总能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可是却独独忘了,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岂能强迫而为之?”

封卿怔,他以为她恢复了,爱也会随之而来。

以往她凭着满腔爱意,一次次的走到他身边,如今她却说,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叶非晚见他不语,沉吟片刻又道:“你看,你前世便未曾爱过我,今生在你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之前,你对我是厌极的。感情之事,不论何时你都是极为明确的。怎么会突然因为有了前世记忆便改了对我的心思了呢?”

“封卿,不要再为了责任、为了什么皇族尊严,葬送自己的姻亲、困顿两个人的一生了。”

523

责任?

皇家尊严?

封卿听着这一番番话从她口中吐出,本攥着她的手逐渐松开,指尖细细颤抖着,怔怔望着她,眼底竟写满了惊惧。

良久,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却干巴巴的,竟如初初学说话的婴孩一般艰涩:“我……何曾……”

叶非晚看着他松开的手,手背上冰凉一片,顺理成章的接了下去:“你曾经说的。”

每一句,他曾经都对她说过,如今她终于看清了,也终于能坦然将这些话还给他了。

封卿喉咙一紧,睫毛随之颤了下。

是了,他曾经对她说:“本王娶你,不过是因着天子赐婚,未曾与你和离,也只是娶了你对你负责罢了!”

他也对不想进冷院、只想出府的她说过:“皇家尊严为重,你若是离开王府,那王府的颜面往哪儿搁?”

都是他说的。

可是他从未想过,原来说得那些话,如今却成了插在他心口上的刀,一下又一下,刺的血肉模糊也决不罢休。

“非晚……”他低低唤着她,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始终那般平静的坐在那儿,她是认真的说出那番话,认真的想要离开。

“高风!”心底惊惶,封卿陡然站起身,嗓音微哑朝外面喊着,不复以往的从容矜贵。

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高风的身影极快出现在门口:“皇上。”

封卿看着叶非晚,看了良久方才从喉咙中挤出二字:“回宫。”

如今再宫外,哪怕周围尽数是他的人,他仍旧害怕再生事端,他怕一转眼的工夫,她便会消失不见了。

高风诧异,斗胆抬眸看了眼皇上,又看向一旁的叶姑娘。不解为何二人出宫时还好好的,如今回去便如换了一人般。却终究不敢多言,恭敬应下一声,起身出了王府,备了马车。

封卿停顿片刻,最终上前抓着她的手,牵着她朝门口走去。

手心里的手瑟缩了一下,似是抗拒。

封卿只当做未曾察觉,仍大步流星朝前走着,一直走到马车前。

“封卿,你这是何必呢?”身侧,叶非晚的声音如同叹息。

封卿轻抿薄唇,未曾回应,只抓着她上了马车,合上轿帘:“启程。”

马车内,仍留有方才买的果脯的香甜,以及栗子的清香。

封卿静静望着,好一会儿突然将栗子拿了过来;“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你都很喜欢的。”

叶非晚看了眼栗子,顺着拿着纸包的手落在他的眉眼上,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了,封卿。”

封卿手轻颤了下,将栗子放在一旁。

面对马车内的寂静,他有些无措。二人之间,以往从来都是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似乎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哪怕他想要讨好,她不言语时,二人便只有静默。

却唯有此刻,他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连个话头都找不到。

一路无言。

直到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发出厚重而沧桑的声音时,叶非晚方才顺着轿帘朝外望了一眼。

入宫了。

又要进入到这个金丝笼里了。

二人下了马车,叶非晚对封卿福了福身子,便径自朝九华殿走去。如今事情已经说开,倒也不必再故作亲昵。

封卿站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她的有礼、她的疏离、她的懂事,均都让他心底烦躁。

她的身子如此瘦弱,却怎么能说出那般折磨人的决绝的话?

心口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闷闷的痛。

封卿陡然上前,朝那背影走去。

叶非晚正朝前走着,只是未等她前行几步,便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她心口一惊,回头望来,便只觉手腕陡然一紧。

封卿抓着她,大步流星朝九华殿而去。

身后侍卫刚要跟上前,却已被高风拦了下来,他看着那二人的背影,轻叹一声。总觉得皇上和叶姑娘之间……经历了许多。

九华殿外的侍卫看见走来的二人,纷纷低呼:“皇上……”

却均被一声冷冽的声音吓到:“滚。”

素云看着跟在皇上身后的叶非晚,脸色煞白,满眼担忧。以往皇上哪怕生气,对叶姑娘都是有礼甚至纵容的,从未如今日这般……像一头发怒的豹子,雷霆之怒。

“砰”的一声,九华殿殿门在身后关上。

天色渐阴,殿内的火炉静静燃着,有些昏暗,香炉正冒着缕缕香烟。

叶非晚几乎在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人抵在门后,眼前封卿的呼吸沉重而温凉,他捧着她的脸颊,近乎呢喃般暧昧低唤着:“非晚……”

下刻,垂首便压了下来。

唇一点点在朱唇上辗转、摩挲,带来点点酥麻。

叶非晚大骇,初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方才不断挣扎。可封卿的吻细密却缠绵,密不透风的将她包裹在其中。

“封卿……”她低唤着他的名字。

封卿却如未闻。

他这段时日对她很好,一点点的接近,一点点的缩短二人间的距离,可是方才看着她的背影,他是真的怕了。

怕她再次离开,怕她将他推得更远。甚至他在想,是不是他对她太好了?是不是一定要将她用困得、如她当初一般用心计手段,她才能留在他身边。

唇齿间一阵苦涩。

封卿倏地回神,映入眼中的,是一双含了泪的双眸,如被水洗过,正望着他,朦朦胧胧的。

她哭了?

封卿逐渐松开了她,指尖轻轻将她的泪接住。

为什么呢?

“封卿,”叶非晚看着他,朱唇有些红肿,泛着诱人的光泽,“你又想做什么?”

“我……”封卿启唇,声音沙哑,好一会儿缓缓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叶非晚突然笑了出来,“这算好吗?封卿,你宁愿对那个甚么都不记得的叶非晚好,也不愿成全我吗?”

“可你要离开啊!”封卿陡然作声。

他如何能成全她?送她离开?看着她远离他的生命?也许有一天,还会看着她嫁给别人?

那不若杀了他。

叶非晚沉默下来,垂眸不语。

“我说过,我心悦你的,非晚……”封卿呢喃低语,手背轻轻蹭着她的脸颊,下刻突然将她拥入怀中:“所以,我绝不会让你离开。”

叶非晚睫毛轻颤,抬头望着他。

他明明说着喜欢,可是为何听着“心悦”那二字,却这么伤心呢?就好像等了许久的礼物,从前世等到今生,一次次的失望又一次次的重燃希望。可最终还是等到她不抱任何期待了。

也是在这时,礼物却来了。

最终,她垂眸,再不看他。

封卿却轻轻捧着她的双颊:“你看看我。”

看看现在的他。

524

封卿走了。

在他说完“你看看我”,叶非晚回他“我想一个人静静”后,他沉默片刻最终离去。

他怯了,不敢再逼她了。

心去为怯,他的心都不在自个儿身上了,才会生出这般多让人烦扰的情绪来,甚至……这颗心都处处为着她着想。

走出九华殿,封卿却并未立即回养心殿,只安静行走于冬夜的宫道上,看着远处点点宫灯在夜色中长明,目光却隐约透着几分茫然。

她回忆起了一切,可是她再也不愿爱他了。

那他该怎么办?真的如前世一般,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这段时日,她还会心平气和的对他说“我想静静”。

可是他知道,用不了太久,她便会见也不想见他了,她会躲在屋里头,哪怕他喝得醉醺醺的闯进去,她也只让芍药将他打发了。

前世,她便是这般。只是后来,他的骄傲让他再未前去罢了。

身后,一阵细微脚步声传来,高风走上前,手中拿着一件厚重的大氅:“皇上,夜色凉,您披着件衣裳。”

封卿看了眼大氅,只伸手接了过去,随意披在肩头。

高风又道:“皇上,明儿个属下想告个假。”

“嗯?”封卿终于看向他。

“前几日,芍药曾说要吃市集的雪红果,属下给忘在脑后了,二人闹了些不愉快,”高风从来公私分明,如今说的到底是私事,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属下连夜买了雪红果,未曾想染了些风寒,并无大碍,可芍药放心不下,说我若是不提,她便亲自入宫求叶姑娘。”

他本想白日提的,毕竟出宫时,皇上和叶姑娘二人心情看来很是不错。却没想到回来时,二人之间竟闹了不愉快,如今夜色渐深,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来亲自告假。

听着高风这番话,封卿也想到前几日高风有染风寒一事,那时他还特意伺候在外殿,从未靠近过他的寝宫。

高风到底是跟在身边近十年的侍卫,封卿自然同意:“准你两日假。”

“多谢皇上。”高风忙跪在地上,神色间尽是欢喜。

封卿挥挥手,只示意他下去便是了。

高风自然领命。

封卿安静站在原处。高风是个冷卫,以往不苟言笑,甚至面不改色的杀人于无形,可是似是与芍药喜结良缘后,便越发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寻常人家,夫妻情谊,大抵也是如此。嘴上闹着矛盾,可病了伤了,仍挂念的紧。

病了……

封卿长睫一颤,目光落在前方,除却宫灯外一片漆黑。

一阵冷风吹来,他蓦地回神。

许久,封卿缓缓伸手将厚重的大氅扯了下来,只穿着件单薄外裳,将大氅随意拿在手中,而后朝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参见皇上。”李公公站在宫门口,忙跪下道。

“嗯,”封卿低应一声,良久垂眸道,“差人备一浴桶水来,搁在养心殿去。”

“皇上可是要沐浴?”李公公自是机灵的,闻言忙道,“奴才早已吩咐人烧好热水,这就给您……”

“冷水便好。”封卿打断了他,起步走进殿中。

李公公诧异看着皇上的背影,竟连礼数都忘了:“一,一浴桶冷水?”他呢喃一句,下刻疑惑自语,“皇上……这是何意?”

这大冷的冬夜,莫说冷水沐浴,便是喝上一口,都要被冻得头疼。

……

素云又在惆怅了。

叶非晚在房中随意翻看着话本,便看见素云又一次往殿门口跑去,站在那儿巴望着外头,却又失望而归。

手里的这话本都变得索然无味,叶非晚只得将其倒扣在桌上,看着素云折返的身影:“瞧见什么了?”她打趣道。

“什么都没瞧见。”素云声音恹恹。

“那便没问题了。”叶非晚轻笑一声。

“问题大了,”素云走到叶非晚身后,拢了拢她因低头看话本垂落身前的长发,又替她轻轻捏着肩头,“姑娘,皇上这两天应当很忙,听闻朝堂上这几日出了不少事儿呢。”只是这话,也不知在安慰叶非晚,还是在安慰自个儿。

“他忙也是应当的。”叶非晚说的随意。

“可是……”素云愁眉苦脸道,“姑娘,您就不担忧吗?”

“担忧什么?”叶非晚反问。

“皇上他……”素云凝滞了下,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声音也随之低了些,“皇上他不再往这儿来了啊。”

“不来便不来了。”叶非晚说的很是平静。,下刻却又想到那夜他对她说“你看看我”的语气,手微顿。

她从未想到,一贯骄傲的封卿,竟也会用这般语气对她说话,神色间夹杂着细微的哀色。

“姑娘,”素云声音越发小心了,“您和皇上,是不是……”

叶非晚陡然回神,却并未应声,她能应什么呢?她和封卿之间,这段时日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以往发生的一切,便足够了。

他们是最知道彼此真面目的人,知道彼此这具年轻的躯壳里,其实藏着活了两世的灵魂。他们更知道,如今他们已经将真面目戳穿,也着实没有再做戏的必要了。

“叶姑娘。”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男声。

素云眼睛一亮,转头打开殿门:“高护卫!”门外人,不是跟在皇上身边的高风又是谁?

高风低头,不观殿内,只恭声道:“叶姑娘可否随属下走一趟?”

叶非晚不解:“怎么?”

高风硬着头皮道:“皇上病了。”

他告假两日,怎么也未曾想到,再回来皇上脸色苍白,如仍如常上朝,可神色到底是难看的紧。

病了?叶非晚凝眉,仍记得前段时日他似乎才生过一场病。

可是封卿的身体素来极好,鲜少生病的,怎会……

“叶姑娘?”高风声音大了些。

叶非晚皱了皱眉:“御医去了吗?”

高风顿了下:“皇上自和叶姑娘出宫那日,便身体不适。御医去了,皇上也只说没事,但让叶姑娘过去也把把脉,说……叶姑娘的病气儿,到底是把他染着了。”

叶非晚一滞,他这番话说的,倒像是……她将病气儿过给封卿的似的。

下刻,她却僵了下。

前世每逢冬季来临,她总会染一场风寒。每当那时,她便会去书房,蹭到封卿身边,说要将病气过给他,这样他病过后,整个冬季便不会再生病了。

可是,他却从未被染上过风寒,身子康健得很。

而她,那段时日则日日喝着苦涩的中药。而封卿也罕见的纵容她留在书房,只偶尔睨她一眼。他们难得和谐相处的时候。

525

叶非晚到达养心殿的时候,正值午时。

里面一派寂静,只有香炉内燃着缕缕青烟,映着外面有些阴沉的天色,自有一番幽静。

太医小心翼翼守在门外,弓着身子静默不言。

李公公正焦灼的走来走去,看见叶非晚便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叶姑娘,您总算是来了,可劝劝皇上吧,这般硬撑着,恐怕龙体有恙啊。”

叶非晚不解看了眼四周的太医,最终咽下了询问。

高风领着她走上前去,越过众人径自打开了殿门:“皇上,叶姑娘来了。”

里面沉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传来一人声音喑哑声:“嗯。”

高风敞开殿门,并未进入,只侧身站在门口,让出了身边的位子。

叶非晚迟疑了一下,总算走了进去。

比起外面的嘈乱,内寝空荡荡的,阑窗的光照不进来,反而透着些昏暗,于朦胧中,几缕青烟轻轻游荡,反显得暗沉。

封卿正半靠在床榻上,墨发披散在身后,只穿着件雪白的里衣,脸色苍白的吓人。自叶非晚踏入内寝始,他的目光便随着她移动着,最终移动到自个儿床榻旁。

“太医就在外头,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叶非晚抿了抿唇,低头问道,和床榻始终隔了段距离。

封卿垂眸:“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说到此,他看了眼二人间的距离,“我头疼。”

高风便只是些微头疼罢了,芍药便催着他回去歇着,一连休息了两日。

而他这两日穿得单薄,又接连泡了两日的冷水,风寒染得比高风可是严重的多。

叶非晚顿了下,看了眼他有些朦胧的眼神:“你是感染了风寒,怕是受了凉了,我让御医来探看一番吧……”

话没说完,便被封卿打断了,他看着她:“你过来。”

叶非晚怔愣,朝床榻边走了两步,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封卿,我不懂医术,便是过去也没用。你也不需要这般生熬着,折磨自己的身子不说,也让底下的人担惊受怕的。”

“芍药便待高风很好。”封卿沉默良久,突然作声,他垂眸长睫轻颤了下,再没看她。

叶非晚不解,继而反应过来他说得何意,心底竟升起一股哭笑不得的感觉:“你不是高风,我也不是芍药,我们和他们不同,”她安静看向一旁,“封卿,我们这一生注定没法成为一对寻常夫妻。天下离不开你,往后,你不要再……”

封卿突然打断了她:“若是不让高风去请你,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前来,甚至连我病了都不知?”他抬头看着她,许是风寒之故,头有些眩晕,心底生出的不知是委屈还是暗恼。

她说他们这一生都无法成为寻常夫妻,可是她不知……他其实是在小心翼翼的……讨好她,只想让她多分点目光,只想让她看看他。

叶非晚目光诧异:“是……”一字吐出半个音,便察觉到封卿神色冷了下来,余下的话僵在唇边。

她的确不会主动前来。如前世刚到冷院一般,初时她还心存幻想,让芍药去打探他的消息,可得到的不是“王爷说他在忙”便是“王爷不在府上”这番回应。

可其实她都知道,芍药心疼她才会扯那些谎,事实就是,封卿不愿见她而已。

封卿多么聪睿,见叶非晚几乎不假思索的回应,哪怕最终没全然说出,他也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心里翻涌了一阵,头晕脑胀,肺腑也越发难受,他看了她一眼,突然道:“让御医进来。”

高风一直在门口守着,听着里面的动静。听见传御医自然不敢懈怠,推开门便让御医门走了进去。心中却在喟叹,不愧是叶姑娘,前后不过才一杯茶的工夫,竟能轻易改变了皇上的心思。

可是,等到他带着御医进去,皇上却突然闹脾气一般看向叶非晚:“你出去。”

高风错愕,循着目光看向叶姑娘。

叶非晚半点没含糊,看了眼被轻易挤占了位子的床边,转身便朝门口走。

封卿的声音又传来:“不准离开养心殿。”

叶非晚背影连停顿都没有,径自打开门离开。

高风看了眼床榻上的皇上,又看了眼门口消失的人影,不解发生了什么。

叶非晚走出殿去,心中万分平静。这冬日仍有些萧瑟,外面的好些花儿都默默凋零了。

得了令的李公公安静跟在叶非晚身后不远处,不敢叨扰,也不敢离开。谁不知道,皇上方才那番话,听着令人心惊,可再细细琢磨,有几分闹性子的味道,尤其最后,在看见叶姑娘头也不回离开时,先服了软说“不准离开养心殿”?

他自然不敢怠慢,唯恐叶姑娘真的离开,皇上再追究下来,怕是没人担得起天子之怒。

叶非晚知道李公公在身后,也懒得理会,只觉得很是无趣,她竟从不知,封卿也这般幼稚了。

远处一阵亮眼的红闪过。

叶非晚眯了眯眸,朝那边看过去。在萧瑟的冬日里,青色墙根底下,竟开了一圈的红话。

这花和腊梅相似,安静盛放在冬日里,红得格外艳烈。只是看着那些花儿,都让人觉得生命力很是旺盛,不由上前几步想要仔细探查一番。

这花并不香,甚至仔细嗅,才勉强嗅到草木都有的味道。

户部侍郎谢子期今日下朝后便一直未曾离开,在翰林院理了下卷宗,便打算来养心殿向皇上报备今冬灾民过冬一事,皇上猜的极准,今冬很是寒冷,便提前备了好些炭火及棉被给灾民,而今已然下发下去。

只是才走到养心殿门口,便看见一人弯着腰身仔细探看着墙根的那些花儿,便忍不住上前一步开了口:“这花名叫墙下红,只在冬日里开放,并不算贵重,大抵移来装点冬日……”

叶非晚闻声抬头,眼中尽是诧异,看向说话之人。

谢子期的话却顿在了嘴边,看着眼前的女子,本以为是哪位宫女,未曾想……竟是那位叶姑娘。

他曾在临安拓本上看到过这姑娘和当时名伶扶闲的画像,他还曾以为叶姑娘真是皇上的妹子,还前去找皇上求过亲,却被皇上严词回绝了。

没想到,竟在此处碰上了。

“这位大人?”叶非晚见眼前人突然不语,不由作声。

谢子期陡然回神,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叶姑娘,”说着后退半步,行了个文人之礼,“在下谢子期。”

526

谢子期?

叶非晚沉吟片刻。确信自己并未听说过此人。只为了避免失礼。又见对方穿着一袭官服。服了服身子回了一礼。

“这可使不得!”谢子期忙摆摆手。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皇上对叶姑娘的纵容。甚至还有人说。皇上久久未曾填充后宫。正是因着这位叶姑娘。

可是。眼下他看着这位叶姑娘仍是未出阁的女子妆扮。见他仍旧行了官民之礼。心中不觉困惑了几分。

“没什么使不得的。”叶非晚笑了下。却也没再继续在这个话头上多言。“谢大人认识这花儿?”

以往她也曾见到过。只是远远看一眼墙根便走过去了。从未如今日一般专程到这儿来欣赏。却从未想到。这一片红花所迸发的蓬勃生命力。竟如此让人心动。

“是啊。以往在临安读书时。曾见到过。”谢子期被她唇角那抹笑感染。也不自觉扬了扬唇角。将目光落在那些红花上。“有时墙根下会冒出来一两株。在冬日里倒也鲜亮。冬日的花本就极少。大抵是宫人们移来装点用的。”

叶非晚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眼那些花儿。方才收回目光。突然又察觉到自己竟在宫闱与人攀谈。匆忙又后退半步:“谢大人若有事。便先去忙吧。”

谢子期陡然回神。心中不免遗憾。却的确有事在身。只拱手道:“子期便先行告退了。”

叶非晚笑着点点头。

谢子期转身。便要朝殿外候着。身躯却倏地一震。脚步僵在原地。动也动不得。

叶非晚不解。扭头看过去。正瞧见方才还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李公公。眼下却恭敬后退半步。一人披着见黑色大氅。脸色苍白的站在那儿看着她。

大氅曳地。沾染了地上的灰尘。脸色苍白。唇色近乎透明。眉目微敛着。让人瞧不出其中的情绪。

封卿。

谢子期顿了下。忙躬身上前。俯首跪在地上:“臣谢子期。参见皇上。”

叶非晚僵了下。看着封卿那令人胆寒的脸色。心中在想着此刻毕竟是在宫殿外。有内侍与朝臣在场。自己应当也要跟着下跪行礼的。

她俯身刚要跟着行礼。

封卿突然抬脚便朝这边走来。大氅滑过冬日冷硬的土地。夹带着沁骨的寒冷。最终站定在谢子期跟前。却并未作声让他站起来。只是垂眸看着。

目光冷冽如寒冰。薄唇紧抿。不掩怒火。

户部侍郎谢子期。他自是知晓的。平日里处理百姓之事。尽职尽责。且对成家立业很是规避。只是他也曾经来找他。求娶过叶非晚罢了。事后他亦曾命人调查过。谢子期求娶。盖因着一幅画。

当年叶非晚和扶闲琴瑟和鸣的画。本悬在书斋里。被他一怒之下买了回来。便直接烧了。

许是沉静的久了。叶非晚朝谢子期看了眼。又想看向封卿。却想到他方才让自己出去。只怕还在怒着。自己若抬头。随便来个“直视龙颜”都是斥责的由头。因此。只堪堪看了眼他的大氅。便收回了目光。

封卿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底蓦地一沉。终于作声:“李公公将折子收起来。”话落。他看向谢子期。“退下。”

声音透着隐忍的怒火。

谢子期站起身。将折子递给李公公。后退行了两步方才离开殿中。一时之间。竟也无人敢再站在这一块儿。

封卿这才将目光落在叶非晚身上。

方才在殿内。到底是他言重了。说出让她出去那番话。可看着她头也不回便走出去的背影。受折磨的却是他自个儿。

御医探完了脉象。开了药方。嘱咐他应当好好休息。可他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心底愧疚与自责冲荡着他本就酸酸涩涩的心。

他不该对她说那番话。他将自己折腾病了。不就是想让她来瞧上他一眼?如今她人都来了。自己还在奢求些什么?前世她在冷院卧于病榻。他都没看过她几次。而今。他不过风寒。她便前来了。

所以。他披上大氅主动寻了出来。想着见到她。定要软下语气来。

可等他走出殿外。却看到她和谢子期站在一块儿。一同赏着墙角那简陋的红花。心口如被人紧紧攥着。一下紧一下松一般。本就头昏脑涨喉咙干涩。看见那一幕。喉咙更似被人拿着钝刀子一下一下的割着。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最为刺眼的是。她对他只是谨慎的防备。即便是笑。都是拘谨的。很久没有欢颜笑开了。

可在谢子期跟前。她笑得很是轻松大方。

她。她笑起来真好看。可是却不是对着他的。

“外面天寒。先回房中去。”封卿艰涩地说道。

叶非晚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许久笑了下:“你身子不好。还染了风寒。在外面只怕病更重了。”说着。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回去吧。”

封卿一滞。她唇角的笑。又如同以往以往面对他的拘谨了。全然没有方才的开怀。她的语气。同他放在在殿中说“你出去”的语气一模一样。

原来这般让人心酸。

“方才是我说了重话。不经意失言。”他眼下喉咙中翻滚的苦涩。不觉软了语气。“你先同我回殿中去。”说着。他便要上前。伸手抓着她的手腕。

叶非晚手往后避了避。避开了他的掌心。

封卿的手僵了下。看着她的动作。只越发觉得她如同一缕青烟。任他怎么都抓不住。

前世他曾对她的那些冷言冷语。那些对她刻意的逃避。甚至在她对他表露心意时。冷嘲热讽的一句“这般轻易说出口的爱。你自己相信吗?”

还有两年前自己对她的伤害。都如报复到自己身上一般。刺的他心口疼。

她再不是以往那个因为他不经意的笑了一下。便万分欣喜的女子了。

她的爱。在他一次次的消磨与伤害中。逐渐固封。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静下来:“谢子期不过小小的户部侍郎。升迁贬谪也不过朕一句话的事儿。你……同他待在一块儿有何可说的?他也给不了你想要的。”说到此。他抿了抿唇。“回去殿里。你想要什么随便挑。想谈什么朕陪你谈。不比在外面受冻强?”

527

叶非晚看着封卿。

他的脸色比起方才在寝殿内看着,更加苍白了,长睫忽闪着、微颤着,明明自称的是高高在上的“朕”,却总透着几分过分的小心。

他不该这般。

最起码,叶非晚记忆中的封卿不该是这般的。

他从不会说软话,尤其对她。他的所有温柔,曾经都给了曲烟,后来娶她之后,他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清冷寡言。

而今,当他也会对她说上几句软话时,她只觉得……不可置信以及荒谬。

身后,御医和李公公满眼担忧的看着这边,一众人都静默无声地等待着。

叶非晚轻轻点了下头:“先回寝殿吧。”她不愿让这般多的人等着她。

封卿容色一松,不可思议望她一眼,继而转身:“好。”

寝殿内比起方才,多了几丝药的苦涩。

封卿又恢复了半靠在床榻上的姿势,叶非晚安静坐在一旁。李公公守在门口,早有人拿着御医开的药方去煎药了。

内寝内很是沉静。

叶非晚垂眸看着一旁微微晃动的帷幔,不觉愣愣出神。

封卿望着她的侧颜,曲线宁静而美好,眉目如镶嵌在天山上的一汪温泉,偶有阳光照射,一片波光,只是唇固执的紧抿成一条直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心也随之拧了起来,方才看见她与旁人便能相谈甚欢,与他……何时竟相顾无言了呢?

“方才在外面说的……”封卿低咳一声,率先打破沉默,“你有什么想要的?或者,你想谈些什么?”

叶非晚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抬起头茫然看了他一眼。

封卿心口一动,她乍然回神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没有戒备与谨慎,只有最初的那一抹晶亮。

可下刻,她逐渐沉静下来,摇摇头:“你如今染了风寒,御医要你好好歇息,一会儿李公公将药端来,你喝了便歇……”

“方才,你在宫墙处看什么呢?”封卿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余下的话,刻意忽视了谢子期的存在,声音有些紧绷。

他了解自己的身子,即便真的需要休息又如何?他耍了心机,本就是为着此刻。

叶非晚顿了下:“宫墙根底下开了一片红花,在寒冬里都绽放的很是盛大,我瞧着心中欢喜,便凑上前多看了几眼。”

“嗯,”封卿低应一声,他鲜少注意到这宫里头的风景,又主动询问,“是什么花?”

叶非晚应:“是墙下红,听闻在民间还算常有,想来是被宫人为了装点隆冬,移植来了些到宫里头。”

“你喜欢?”封卿抬眸看着她,沉声问道。

叶非晚一愣,直觉点点头又摇摇头:“听闻墙下红在乡野中开的才是绚烂的,在宫里头处处都是红墙绿瓦,宫墙也高的紧,开也只开了那一小片。”

“可在宫里头,有专人养着护着,给它们的都是最好的,开的也当是最绚烂的,又何必眷恋的乡野中的那些花呢?”封卿的声音如呢喃。

叶非晚怔怔抬眸,有一瞬觉得封卿说的不是花,而是……人。

她抿了抿唇,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听得清楚:“可这些花儿,本就是开在乡野之中的。”

封卿睫毛一颤,安静望着她,脸色微白。

“再者道,”叶非晚笑了笑,“如果有一人,没人再照顾、保护那些花了,这些娇惯久了的花,怕是很快便会枯萎。而一朵枯萎的丑陋的花,又如何得人的喜欢呢?只怕不久便会被逐出去了吧。”

封卿凝视着她,她始终很平静,平静的让他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好久方才艰涩道:“你何时竟这般……妄自菲薄了。”

她当初驾马行到他跟前,马鞭直指着他,说她喜欢他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如今……

“这不是妄自菲薄,”叶非晚无奈,又想到什么,轻笑了下,“你莫不是忘了,以往你还说过,‘要你喜欢我,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我那时听了当真有些伤心,可后来又一想,你早便和我把话说清楚了,也就是我听不得人话,竟还行纠缠一事。”

那时她听了这番话,并非有些伤心,是伤心至极,背地里不知抹了多少眼泪。

只是,人大抵都是很奇怪的,那些曾经纠缠的她彻夜睡不着、惹得她撕心裂肺的那番话,如今她竟然能平平淡淡的说出口了。

封卿指尖颤抖了下:“你为何不同我说?”她在他跟前,总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哪怕今日说了伤她的话,过不了几日,她也总会笑意盈盈的重新出现在他跟前,就像……永远都赶不走一样。

当初,她去冷院前求一封和离书,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远离他。他未曾同意,将她困在了王府。后来她再没说过离开一事了。

他以为用不了多久,她便再会出现在他跟前,如以往一般。他也会顺势道一句“至此一次下不为例”,将她从冷院放出来。

却从未敢想,冷院的人再主动找他,竟是因着她的死讯。

叶非晚停顿了半晌,方才轻轻道:“都过去了,封卿。”

以往她的欢喜、她的执念,她千方百计的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念想,到最后方才发现,原来只要放下,彼此都会轻松许多。

封卿怔愣,过去?

他根本不想让这一切过去。他仍留在过往的回忆中,她却要大步向前了吗?

“封卿,你不欠我,”叶非晚看他神色难看,终缓了语气,轻声道,“现在想来,你对我的确是有几分欢喜的,可是,一生一世很长,只有喜欢是不够的。须得是真心实意的相爱,刻骨铭心的挂念。你我二人历经两世,过往我看开了许多,你也看开吧。”

她安静站起身,只觉得说完那些话,心里头并没有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压着她呼吸都困难了好多。她想离开这个寝殿,想去外面透透气。

身后却传来一人轻声道:“叶非晚,若我……会学着相伴一生一世,你说的那些,往后我都会尽力做到,如何?”

叶非晚身影顿了下,没有转头。她很想说,她等了太久他的以后了,等了太久他会学着爱他。

可她说不出口,只是温和道:“可是,我做不到。”

528

封卿仍靠在床榻上,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殿门口处。

叶非晚出去了,走的时候,一次头都没有回。

而他自始至终未曾阻拦,只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喉咙如被锈住一般,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说,他不欠她;她还说,一切都过去了;她甚至说,她看开了,要他也看开吧。

还有那句……我做不到。

她是真的放下一切了,甚至她放下的那一切里,包括他。

原来……她那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喜欢被人否决,想要上前一步却换来他越发激烈的后退与逃避,心里头如被人拿着匕首一下一下的戳着,血肉模糊也停不下来。

可她那时为何在他跟前,总是言笑晏晏,似乎永远不曾受伤?

封卿紧攥着拳,指结一阵阵的僵痛均无所觉。

不知何时,高风走了进来,悄无声息。手里端着一碗苦涩的中药,站在床榻旁,却在看见封卿的容色时,一声都不敢吭。

寝殿内很安静,外面天色逐渐阴沉,屋内的光线都有些暗淡下来,高风看向阑窗,将药碗放在一旁,微微拨开了挡在阑窗前的帷幔,外面的光亮照入殿中,总算明亮了些。

“高风。”封卿突然作声。

“皇上?”

“派几个人,将宫墙根底下的墙下红移植到九华殿去,”他说到此处,沉吟了半晌,“让人小心着些,若毁了一株,定不轻饶。”

她说,墙下红本该盛放在乡野之中,她担心哪日他会不再喜欢那花,那他便将花交给她自己亲自照顾,他……将主动权也亲手交付到她的手中。

只要……她还肯留在宫里头。

“是。”高风忙应,转身便欲走出去,下刻却又想到什么,看向桌上的药碗,“您的龙体重要,皇上,将药喝了吧。”

封卿这一次未曾应声,目光只飞快扫视了一眼药碗。

高风轻叹一声,最终起身走了出去。

……

叶非晚回到九华殿时,天色还早。

素云见到她回来,着实惊讶了好一阵,半晌才愣愣道:“姑娘,您怎的回来的这般快?”

皇上受伤,正是众人表心意的时候,往日叶姑娘还没入宫时,皇上但凡生病,必有朝堂大臣带着家中千金前来探望,虽然……从未得见过龙颜。

而今,皇上派人亲自来请叶姑娘,叶姑娘竟……前后待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皇上是生病,我又不是大夫?”叶非晚笑了下,脸色虽有些苍白,却安宁的紧,“有御医和内侍在,我在哪儿也顶不了什么用。”

话是这么说,素云为难,可也没见回来的这么潇洒的?甚至……还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素云本以为能得圣宠是莫大的荣耀,可此刻看着叶姑娘这番模样,她双眸圆睁,初次反应过来,跟在叶非晚身后进了内室:“姑娘,您是不是……不喜欢皇上?”说完小脸却又一白,匆忙捂住口,不安的环视一圈,见没人才勉强放下心来。

叶非晚的脚步僵了下,容色有些怔忡。

她从未再想过对封卿的感觉,喜欢吗?还是不喜欢?

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她害怕以前那个离不开封卿的自己,她只有心中平和,才能坦然接受一切因果。

“叶姑娘。”门外高风的声音传来,身后跟着一众内侍。

“高护卫?”素云转过身去,看见那些人手里捧着的红花,眼中诧异,“这是……”

叶非晚转头看去,目光一紧,神色错愕。

那些热烈如火的红花,本栽种在养心殿中,而今竟全数搬到她这儿来了。

“这是皇上要属下给叶姑娘送来的,”高卫对叶非晚道,“说让叶姑娘看上一眼,便栽种起来,往后,是小心照顾,还是任她自由生长,都由叶姑娘来定夺。”

话落,他挥挥手。

宫人机灵的抱着花走到一旁的墙根下,利落的将红花栽种下地,又小心浇了些水后,方才退了出去。

高风拱手行了一礼后,随在身后离开了九华殿。

“这不是……养心殿的花儿?”素云低呼。她曾跟在姑娘身后去过几次养心殿,平日里在外面候着,自然注意到这些花儿,可也只瞧见这些花开的好看,未曾想……

“是啊。”叶非晚呢喃一声,远远看着墙根下那一片红,旺盛的生命里似乎朝她翻涌倾压过来。

本是他殿中的花,他给她移过来又是为何?

“姑娘,皇上待你真好,”素云走到她身侧,同样看着那些花儿,“您……何不试着喜欢一下皇上?”她以为方才叶姑娘的反应,证实了她心中那些大胆的猜测。

叶非晚长睫微颤,试着喜欢他?其实根本不用试,她爱过他,刻骨铭心。前世赔上了性命,今生……险些葬身在城楼。

她甚至……连他曾经为何会纳柳如烟为侧妃都不敢询问。

这是横亘在她心里头的一根刺,碰或者不碰,都难受。

她认认真真想过,若封卿不记得前世,若她拥有的是今生的封卿,她愿意以一个全新的目光,去看待他。

可他不是,他和她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那些血淋淋的记忆,那些他对她厌烦、甚至保护、相信别的女人的记忆,他们二人都拥有着。

“姑娘?姑娘?”素云低声唤她。

叶非晚陡然回神,转头走进屋里:“不用管那些花儿,能生则生,枯萎了,也是它们时运不济了。”

……

翌日。

下朝后,谢子期又去了养心殿,昨日给皇上的折子,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今日皇上并未批复给他。灾民一事虽已解决,但经皇上过目后,才算是真正了结,他也没了一桩心事。

“谢大人,皇上要您进去。”李公公站在养心殿外,小心道。

谢子期不疑有他,走进殿去,目光不觉朝宫墙根底下看了一眼,却发现昨日还一片红花的墙根,此刻空空如也,有些萧瑟。

他一愣。

“谢爱卿在看什么?”封卿从殿内走了出来,站在院中,神色仍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谢子期忙下跪行礼,叩拜过后方才道:“昨日的折子,皇上忘了给下臣了。”

“没忘,”封卿轻描淡写看了眼李公公。

李公公忙恭恭敬敬将折子拿了出来却并未给谢子期,只站在原处,一动未动。

封卿又道:“一直卧于病榻,今日勉强能出来走动一番,便想活动一番,谢爱卿陪朕比试比试吧。”

谢子期一惊:“皇上?”

“谢大人博学广智,朕也想见识一番。”

529

比试?

莫说是谢子期,便是一直跟在封卿身侧伺候着的李公公,闻言都诧异抬眸,满眼错愕,却只看见皇上侧颜严谨,无一丝玩笑之意。

唯有高风,除却最初的惊怔后,人已经恢复了淡然。

皇上他没法子对叶姑娘怎样,也只能将气都撒在谢大人身上了。想到此,高风不觉可怜的睨了一眼谢子期,谁让他昨日招惹谁人不好,偏要同叶姑娘在墙根底下说笑呢。

谢子期则满心茫然,不解今日怎会碰上皇上想要比试,察觉到一旁高护卫的目光,他顿了下,想来想去,只有昨个儿来找皇上时,和叶姑娘攀谈了几句,当下心底隐约有几分了然。

“臣惶恐,”谢子期忙垂首道,“皇上龙体初初康复,不可大动干戈,臣自愧弗如。”

“这么说,谢爱卿不屑于同朕比试了?”封卿垂眸,说的轻描淡写。

谢子期惶恐,心中叫苦不迭,皇上文武双全,文能提笔书天下,武能驾马定乾坤,而他只读了几年圣贤书,学了剑法以修养身子。若论为民做事,还有几分心思,可若要比试,恐怕……

心底这般想着,谢子期面上仍旧垂下头去恭敬道:“臣绝无此意,不知皇上要比试什么?”

封卿凝望他片刻:“听闻谢大人博览群书之外,尚分了几分心思给剑法,练得久了,不说剑法超群,也能抵上多半武将了。今日便比比剑法如何?”

一番话落,满殿的寂静。

谢子期又拱手道:“全听皇上的。”

“嗯,”封卿低应一声,“这比试你胜了,朕便将折子给你,月俸升十钱,休沐两日,倘若你若输了,朕听闻城郊尚有几处破庙,破庙中不少乞儿,便劳驾谢大人将此事处理妥帖了。”

城郊破庙,按理来说本该是京尹府的人来办,可京尹府的人办了三年还是老样子,

谢子期心中也是诧异,城郊那些事,若排队,也排不上他一个户部侍郎去管。

封卿又道:“谢爱卿可不要因着朕是皇帝,而故意不尽全力,若真那般,可不只是去城郊那般简单了。”

谢子期忙应:“臣,定当竭力。”

封卿抬手,命李公公去将长剑取来。

李公公诚惶诚恐离去,心中却忍不住惴惴,谢大人虽为文臣,但剑法百中的美名他还是听过的,他却还没见过皇上同人交手,况且……皇上的病还没全好,又命令谢大人拼尽全力,若真的再伤到身子……

这样一想,李公公匆忙使唤了一个小太监:“去九华殿请叶姑娘,便说皇上在和谢大人比试,恐怕身子抱恙。”

看着小太监远去,李公公这才勉强心安了几分,想来有叶姑娘在,皇上不至于拼命。匆忙命人捧着两柄长剑往回折返。

高风安静站在身后,闻言心中轻叹。

谢大人输定了。

皇上的武功出神入化,便是他自幼习武,虽是皇上的近卫,却也只是因为皇上不想出手罢了。

皇上此举,大抵真存了几分私心吧。毕竟城郊那处若想彻底解决,须得付出数倍于常人的耐力与时日,到时谢大人短时间内怕是再难分心到别处了。

李公公命人将长剑呈上前去,一柄雕青宝剑,一柄素雅长剑。

封卿看了眼谢子期,只颔首让他先选。

谢子期俯首,将那柄素雅长剑拿在手中,出鞘隐隐听见剑身晃动的声音,恰若龙吟,长剑如游龙,散发着冷银光芒,惹得人心中不觉一寒。

封卿将雕青宝剑信手抽出,那不过是一柄剑鞘极为精致,实则厚重的一柄铜剑。他只睨了眼剑身,看向谢子期:“谢爱卿,若不尽全力,朕只怕也不会手下留情。”

谢子期神情忙正色了几分。

不过片刻,长剑挥洒之声在殿中响起。

谢子期初时仍不敢用力,可不过过了两招,便觉得长剑对击时,手心都隐隐发麻,再不敢小觑。却仍觉得有些吃力。

封卿则身姿如游龙般穿梭,看似随意一避,已然避开了每一招,双手信手一挥,却招招带着剑气朝对方袭去,又不添杀意。

样貌、权势,而今连功夫都不及他。

封卿攥着剑的手不觉一紧,可是昨日,那个女人却同他站在这里,看着墙根下的话,笑的欢喜。

她已经很少在他跟前那般笑了。

思及此,封卿的力道不觉大了几分。

谢子期顿觉压力,提起十二分精神与之对抗,可长剑虽好,却快不过对方对自己招式的预判,那种每一招都近在对方掌控的感觉,十足恐怖。

“该结束了。”封卿垂眸,声音极轻,下刻身子清敛移到谢子期身侧,另一手状似随意的击了下他的手腕。

谢子期手中宝剑“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人亦身形不稳,接连后退多步跌倒在地……

封卿本紧拧的眉心舒展,刚要言语,却听见门外一人道:“谢大人没事吧?”女声温和,语速有些快。

封卿一滞,扭头看去,正望见殿外叶非晚走了进来,未曾看他,径自朝谢子期走去。

她今日穿着妃色外裳,外面罩着一件粉白色斗篷,走路时,青丝随着斗篷而微微拂动,肌肤莹白,好似会发光一般。

可她……却搀起了谢子期,满眼的歉意。

叶非晚得到封卿要与谢子期比试剑法的消息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荒谬!

他堂堂一朝天子,却在宫里和臣子比试,也不怕被人置喙?

可听闻他要比试的人是谢子期时,心中又忐忑了几分。封卿不是胡闹之人,他找谢子期比试,只能是因为她——她昨日同谢子期说话时,被封卿看见了。

倒也并非她自作多情封卿有多爱她,许是占有欲作祟吧,前世她同旁人欢声笑语,他也总是满眼嘲讽的说“叶姑娘还记得自己是王妃吗?”

尤其来知会她的小太监说“皇上和谢大人比武,恐怕身子抱恙”,她了解封卿,封卿武功高深,只觉得抱恙的人是谢子期。

她不愿亏欠旁人,尤其更不愿旁人因她受伤。

如今赶到养心殿,果真见谢子期跌倒,不过印证了她的猜测,遂匆忙上前道:“谢大人,抱歉,让您受伤了。”

530

养心殿上上下下,一个个脸色苍白,诚惶诚恐低着头,不敢多看半眼。

李公公拿着拂尘的手,不知是因着冬日寒冷,还是因着心中惊惶,此刻都隐隐颤抖着,偷偷抬眼看了眼身前不远处的皇上。

皇上的脸色……很是僵青,他当即收回目光,心中后悔不迭,没亲自去九华殿请叶姑娘。想来是皇上身体抱恙,恐怕今日叶姑娘前来一瞧,只当是谢大人抱恙,这才上前宽慰了。

便是高风都察觉到空气中的冷凝,迟疑片刻,最终不敢上前,他还不想招惹暴怒中的皇上。

独有叶非晚,伸手隔着绢帕,将谢子期搀了起来:“谢大人可曾伤到?”

说着,她后退半步,隔开二人距离。

谢子期摇摇头:“多谢叶姑娘,我无碍……”话一紧,他只觉身子一寒,循着那阵冷意看过去,正迎上皇上面无表情的神色,当下手抖了下,看了眼叶姑娘,心中终于彻底了然。

只是他心底仍旧添了些许怅然,皇上若真的喜欢叶姑娘,为何不给她一个名分呢?

而今宫里宫外,朝堂上下,谁不说叶姑娘在宫里头带着有名无分?

“劳叶姑娘挂念了。”谢子期轻道,声音不觉添了轻叹。

封卿目光越发阴冷。

“皇上剑法超群,臣自愧弗如。”谢子期将长剑捡起来,递给一旁拿着剑托的内侍,而后恭敬走到封卿身前,行了君臣之礼。

封卿望着跟前的谢子期,一言未发。

可方才那幕,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叶非晚护了旁人。在他与谢子期之间,她护了谢子期。

此刻他明明是站在自己的寝殿里,可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分外茫然与多余。就像是……回到了前世,柳如烟掉下王府的莲池,她站在岸边只看着他问“你相信我吗”的情形。

那时,他虽未曾相信柳如烟,却也没有选择相信她。他任由她孤零零的站在莲池边上,起初眼中是希望他相信的迫切与希望,到后来逐渐平静,满眼的茫然与自嘲。

而今,反过来了。

就像是报应。

他也终于明白她那时的感受了,心中自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

“皇上?”一旁,高风小声提醒道。

封卿陡然回神,看着仍跪在自己身前的谢子期,许久哑声道:“起来吧。”

谢子期匆忙站起身来。

封卿又道:“谢爱卿先退下吧。”

“是。”谢子期拱手作揖,接过李公公手里头的折子,后退两步,“臣告退。”话落,转身朝殿门口走去。

只是在经过叶非晚身侧时,对她点了点头。

叶非晚回了一抹笑。

封卿看着她脸上的笑,不自觉抬脚走上前去。

叶非晚的笑却僵在脸上,直到他站定在她跟前,那笑已然消失。

封卿看着她,许久启唇,声音沙哑:“你方才护了旁人。”

叶非晚一怔,不觉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距离极近,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匆忙退了半步:“我同谢大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若是因我之故牵连到谢大人,只怕心中会愧疚难当。”

封卿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你不信我说的对你的在意,为何会信,我是因你而找谢子期的麻烦?”

“嗯?”叶非晚凝眉,不觉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以往你不喜欢我,我同旁人欢声笑语时,你便总说‘我可还记得自己是靖元王妃’?我如今在宫里头,和旁的大人走得近些,想来也有损宫闱名声吧。”

封卿脸色苍白,如被戳中一般:“朕何曾管过什么名声!”

他在意的不是什么名声,是她对谢子期笑了。

叶非晚怔然,长睫微颤,垂眸不再言语。

封卿看着她,心中一阵无力,看着她头上的发髻,以及披在身后的青丝因为方才搀扶谢子期的缘故有些凌乱,心底越发的烦躁。

最终,他一甩衣袖转头大步流星朝殿内走去。

他能拿她如何?将她驱逐出宫?她求之不得!罚她?他开不了口!强迫她?也只会将她推的更远。

他如同束手束脚的屠夫,看着困兽却束手无策。

殿内温暖,檀香缕缕,缠绕在人的鼻息之间。

封卿坐在桌旁,手搭在桌上,心中的焦躁逐渐平静下来,方才叶非晚的话便再次钻到他的脑海中。

下刻,封卿后背升起一层冷汗,只因……她说过的那番话,他真的亲口说给她过,冷声冷语。

那时,她还喜欢他,满京城的人都知她对他的一厢情愿,他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有一日宫宴,她特意挑了和他相称的宫服入了宫,可他……却对她不甚搭理。她难过片刻便出了宫宴,碰见了南墨和一众年轻朝臣。

而他竟鬼使神差的跟了出去,看见她与南墨、年轻朝臣,都能随意谈笑,就好像……他不是特别的一般。

他将她拽了出来,说:“叶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时靖元王妃?”

其实不止那次,好几次……她在他跟前原本是笑容粲然的,久了,却逐渐沉默了下来,说“喜欢他”的次数也慢慢降低。他心中别扭却决不承认,毕竟谁不知道,叶家首富千金对他痴恋至极呢?他只以为她在学着做靖元王妃。

可后来他知道了,原来在旁人跟前,她依旧是笑容粲然的。只是他……让她小心翼翼、惶恐难安而已。

他曾说过的话,如一把刀,以往插在她的身上,而今,她将自己的伤养好了,那些刀,也都尽数还了回来。

“皇上,是老奴斗胆,将叶姑娘请过来的,”李公公倏地跪在地上,“老奴担心皇上身子,皇上若心气儿不顺,便惩罚老奴吧。”

封卿回神,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公公,满脑子的纷杂。

李公公又道:“皇上,今日天色虽好,可到底天寒,叶姑娘身子柔弱,在外面待久了,染上风寒怕是不好了。”

叶姑娘待下人素来体贴的紧,去九华殿也不会为难,他门做下人的,自然也是看在眼底的。

封卿怔:“什么在外面待久了?”

李公公愣了下:“皇上方才龙颜盛怒,转身离开,未曾要叶姑娘退下,叶姑娘一直站在外面呢。”

封卿神色一冷,几乎立刻站起身,抬脚朝殿外走,下刻却又想到什么,脚步倏地停下,心底竟生了怯意,好一会儿摆手道:“将她请回去。”

“是。”李公公忙爬起来,朝外走去。

身后,男子沉闷的声音响起:“多备些热水。”

李公公一顿,有一瞬只觉那声音只是幻觉。

531

叶非晚回到九华殿时,素云正急的在门口走来走去,眼见她回来,匆忙迎上前来。

“姑娘怎的会去这般久?”日头从东边都到头顶了,可她又进不去养心殿,也只能在门外巴巴等着。

叶非晚宽慰一笑:“没事,只是多站了会儿。”

封卿和谢子期比试了近半个时辰,她在外面又站了半个时辰,说来其实也不算长。

素云眼尖,一眼便看见叶非晚袖口里露出的半截手指,被冻的通红一片,忙上前捂了捂,随后眼底满是惊讶:“姑娘自上次宫池边儿昏倒之后,身子便一直不怎么好,怎的如今手这般寒?”

“有吗?”叶非晚仍笑着。

方才在养心殿站着时,她并没觉得多么冷,只是想着,封卿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他雷霆之怒的离去后,宫里头的人连放她离开的胆量都没有。

最终还是李公公见她站的久了,去殿内知会了一声。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发远了。

素云将九华殿的地龙燃烧的旺了些,房门与阑窗都关的严严实实的,倒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又抱来一个暖手炉,让她贴身拿着。

叶非晚无奈,忙拦住了她的动作:“素云,我身子没那么虚弱!”

虽然看着素云忙来忙去,她心底很是感动,可她以往也曾冬日里穿的单薄去驾马而行时,那时都没被冻出毛病来,如今怎会突然娇弱呢?

素云见她神色果真如常,也终于勉强放下心来。

最初她的确想着让叶姑娘多得圣宠,可相处的时日长了,叶姑娘待她好,她便想着,得不得圣宠有什么干系?在宫里头,有个好主儿不比什么都好?更何况……如今宫里头还没旁的女子呢。

“那姑娘若有不适,定要和素云说。”素云嘱托道。

叶非晚连连点头,目送素云出了去。

只是叶非晚没想到,自己如今竟如此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用过午食后,她便觉得有些头晕脑胀,脸颊也一片红热,眼皮子莫名的沉重。她只当自己有些疲了,便躺下休息了会儿。

可当了傍晚,头便还是发起热来,整个人意识朦朦胧胧的,屋内的地龙燃着,很是灼热,她却觉得骨子里透出阵阵寒冷。

就像是回到前世一般。

屋内昏暗一片,听不见半丝动静。

“芍药……”叶非晚突然开口,声音也干哑的厉害。

门外始终候着的素云听见动静,忙打开门走了进来:“姑娘,您没事吧?”

“芍药……”叶非晚呢喃,转头看去,却在看见床榻外的素云时一怔。

是了,前世早便过去了。芍药也有了自个儿的幸福,而她……在宫中。

“姑娘,您说什么?”素云听得朦胧,凑上前去轻声问道,下刻却又察觉到什么,轻轻探了探她的手,低呼一声:“好热!”

叶非晚怔然,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真的染了风寒了,只是还没同前世一般熬成痨病,身子并不算太过难受,只是头昏脑热,意识朦胧罢了。

“奴婢这就是去请太医和皇上,”素云忙起身,“姑娘放心,您定会没事的。”

叶非晚看着素云:“不用去养心殿了。”

“姑娘?”

叶非晚只抿了抿唇,今晨在养心殿,封卿一言未发甩袖离开,甚至站了半个时辰后也只让李公公来打发她,想来怒气还没消,或者觉得她侵犯了他的天子尊严。此刻素云去了,怕是正撞到枪口上了。

“去请个太医,开副方子便好。”叶非晚笑了下,宽慰道,“我没事。”

素云见她这般,用力点点头,转头飞快跑了出去。

……

封卿在养心殿用过午食后,便一直坐在殿内,若无其事,手不经意摩挲着腰间的那个佩戴良久的香囊。

宫人们揣摩不透圣上的心思,便小心翼翼在一旁伺候着,不敢多言,终是李公公上前小声道了句:“听说叶姑娘用过午食后,便小憩下了。”

封卿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明明是她护了旁人,就算让她在院中站了半个时辰是他疏忽,可她便没错吗?

思及此,封卿再没等着便直接去了御书房。

朝堂百官的折子不少,封卿便一封一封的看着,他须得让自己忙起来,才不会乱想些有的没的。

只是,等到将奏折批阅完后,外面的天色竟然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他顿了顿,起身走到阑窗前,推开窗子,能望见不远处的九华殿内,一片灯火通明。

叶非晚在那儿。

似乎只是想到这个念头,心口处便有一股莫名的暖流,这个世上,只有他们二人是最了解彼此的。

今晨的怒火,此刻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刚要关上阑窗,下刻却突然半眯双眸,打量着九华殿门口。

素云在九华殿门口神色恭谨的送走了一个背着药匣的太医,太医走到门口,对素云又说了些什么,素云连连点头,而后,那太医方才离去。

封卿死死抓着阑窗,那太医他是认识的,前几日风寒时,跪在床榻边的一众太医里,便有那人。

“李嵩!”他蓦地扬声唤道。

李嵩亦是李公公的原名。

几乎瞬间,李公公便小跑了进来,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皇上?”

封卿沉声问道:“九华殿那边,午后发生何事?”目光仍望着窗外的九华殿处。

李公公满眼疑惑,不解道;“自叶姑娘歇下后,便没了九华殿的动静。”

封卿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九华殿没来人?”

下人生病,是不敢劳烦御医的。而今御医却进了九华殿,生病之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李公公忙道;“回皇上,未见九华殿的人来过。”

封卿脸色微变,下刻转身便要朝门外走,脚步却又倏地顿住。

他刻意生病,派人去请她才勉强前来,而她……便是病了,都未曾想过要他前去!她就像是……将他完全排除在外一般!

就像前世一般,明明病重,却连芍药都蛮着,等到察觉时,一切都晚了!

前世……

封卿手指一颤,所有的怒火都消失了,只剩下惶恐,再顾及不得其他,起身便朝九华殿走去。

532

叶非晚今夜头昏昏沉沉的,喝了药汤便睡下了。

睡得很是安稳,没有噩梦,没有感觉任何不适,安静躺在帷帐中,形容安宁。

封卿到来时,看见的便是她安稳沉睡的模样。帷幔只是一层薄纱,月光之下,她的侧颜影影绰绰映在那层薄纱之下,朦胧又惹人遐想。

封卿缓步走上前去,将帷幔拂到一旁,未曾惊扰,只是坐在床榻边看着闭眸的她。

幸好只是寻常的风寒而已,幸好她已经服过药了。

前世的悲剧,他绝不会在让它发生。

他不由伸手,将叶非晚的手轻轻攥在手中,她的指尖仍残留着几分凉意,他便用掌心轻轻暖着。

叶非晚黑暗之中,只感觉自己的手如被束缚住一般,难以动弹,不由得动了动手指,想要将手从那束缚里挣脱,可指尖一弯,便触到了一人柔软的掌心。

叶非晚惊了一跳,猛地睁开双眸,一眼便看见坐在床榻边的黑影,她吓得不觉低呼一声。

“不要怕,是我。”黑暗里,封卿的声音传来。

叶非晚勉强放下几分惊惧,吃过药的额头仍有些眩晕,凝眉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封卿一滞,良久低声道:“听闻你生了病,便过来看看。”

叶非晚眉心皱的更紧:“谁这么多嘴,不过只是小风寒罢了,不值当……”

“在冷院时,你也是这样说的。”封卿突然打断了她。

叶非晚的话断在嘴边,手指僵了下。

封卿见她这幅模样,心中更觉得一阵痉挛般的痛与无力,他低头看着被自己禁锢在手里的雪白的手背:“你即便生病了,也从未想过命人去找我?”

叶非晚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有太医前来,服一帖药便好了。”

封卿仍攥着她的手,却不敢用力:“白日里,我没想让你在养心殿院子里罚站,我只是……”

叶非晚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封卿蹙了蹙眉,似是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又道:“只是看着你护旁人,我这儿难受。”

他抓着她的手,落在他的心口。

叶非晚一顿,手底下的心正在剧烈跳动着,一下又一下,莫名惹得她心底都跟着慌乱起来。她匆忙将手指从他的掌心挣脱,形容微乱。

封卿看了眼空落落的手心,抿了抿薄唇,这一次放开了她,只是俯身将宫人备好的暖手炉拿了过来,放在叶非晚手边:“你染了风寒,手别再受了凉。”

叶非晚怔怔看了他一眼,伸手缓缓将暖手炉抱在怀中,微凉的指尖被染得温热起来。

封卿见她这般,抿唇笑了下,却又凝眉道:“前世你为何没有这般听话?”

“什么?”叶非晚艰涩问道,满是不解。

封卿看着她,这个问题,纠缠了他很久:“为何要瞒着病情?若医治的早,也许……便会平安无事。”

这是最让他绝望的。

她也许本可以平安无事,却……什么都不曾说,不曾提及,连太医都瞒着。最终,她离开了,留下他一人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叶非晚顿了下,许久垂眸不再看他:“你说,要我何时知错,便放我出去。”

封卿容色一僵。

“封卿,其实你说的对,我生性跋扈,怎么能容忍自己余生在空寂无声的冷院度过呢?所以得病时,我心中甚至是宽慰的。”她笑了笑。

她以为自己可以解脱,没想到命运开了个这般大的玩笑。

封卿神色苍白,怔怔望着她。一直以来,他都笃定认为她总有一日会对他低头,他从未了解过她。

不是她做的,她岂会承认?她性子其实固执的紧。

“我曾找过你的。”封卿突然道,满身酒气的去找她,可二人不是不欢而散,便是她不再见他。

“是啊,那时你满身的酒气,”叶非晚低笑一声,“至今我都不知,你酒量一直好的紧,那时究竟喝了多少,才会走错了院门。”

封卿张了张嘴:“我并未喝醉。”

“什么?”叶非晚蹙眉。

封卿继续道:“我也从未走错院门,”那时他满心不愿承认,而今却不得不认,“非晚,我那时……只想见你,可我说不出口。”

叶非晚怔了良久,笑容渐渐消失,只安静望着他,下刻突然道:“出去。”

封卿愣,脸色苍白迎着她的目光。

叶非晚喉咙一阵阵紧缩的痉挛,她本以为平复的心情此刻却不断翻涌着,双眸一阵灼热,泪珠毫无防备的便坠了下来。

封卿望着她的泪珠,伸手想要将其拭去:“非晚……”

“出去。”叶非晚再次道,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话落,竟开始低低咳嗽起来。

封卿的手僵在半空,艰涩看着她方才还隐隐红润的脸颊因为咳嗽变得苍白,再不敢上前一步。

咳嗽后的嗓音都变得沙哑,叶非晚抬眸,双眼如被水光洗过,她安静望着他:“求皇上,出去。”

封卿心口一阵绞痛。

她在求他离开,可他连回绝的话都说不出口,眼见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封卿终究怔怔转身,脚步僵硬离开了内寝。

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叶非晚才终于伸手用力擦拭了一下脸颊。

她前世一直在等他的那句话,等他说他想她了,想看看她。那么,她会毫不犹豫的和他离开。可她没等到,甚至失了性命。

可是如今他却说,前世的那些冷嘲热讽,是因为他想见她?

太讽刺了。

叶非晚躺在床榻,躲在被子里,将被子蒙的严严实实,逼着自己再不多想。

后背闷出了一层薄汗,她也未曾在意,强迫自己沉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她仍觉得被子里很是燥热,所幸身子发汗之故,已经好了许多,意识也轻松了不少。只是人始终闷在房中,一直到傍晚。

终是素云看不下去,想来皇上昨个儿在叶姑娘生病时未曾前来,今日叶姑娘都好了,大抵也不会来了。

见姑娘成日烦闷,她也心疼,索性便大着胆子走上前来道:“姑娘,听闻小魏公公从宫外头回来了,还听了段书,一会儿得闲的都要去听他说道说道呢,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和咱们一起去凑凑热闹?”

533

宁思阁在后宫一角,是不少夜晚不当值的宫人待的院落。

叶非晚跟着素云转到后宫角落里的宁思阁时,里面正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喧闹声,声音不大,除了院门便听不见了,但烛火被那喧闹映的摇摇晃晃,人影攒动,瞧着便热闹。

素云先小跑过去,敲响房门,不知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不多时里面便探出几个脑袋,正安静望着她。

“姑娘,给您备好椅子了,咱们进去吧。”素云折返回来,搀着叶非晚。

“不用这般麻烦,”叶非晚有些不自在,到底是自己的出现打搅了旁人,顿了下方才继续道,“若惊扰到了旁人,咱们便回去……”

“没事,姑娘心善,咱们都有所耳闻的。”素云搀着她走到屋内,屋内是个还算宽敞的阁子,已经围了一些宫女内侍,正看着站在中间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样貌白净,双眼滴溜溜的转,倒是机灵。

“姑娘。”有人认出了叶非晚,忙躬身道。

毕竟……是偌大皇宫里,唯一一个住着后宫最近前殿的九华殿的姑娘,虽然……还无名分。

叶非晚回了个笑,同其他人一般,看着中间的小太监。

小太监脸色也是一红,但到底是年龄小,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方才便说到那常胜将军战场英勇杀敌,得胜之后班师回朝……”

一番话,倒是将众人的目光再次吸引了过去。

叶非晚也同众人一般听着,不知不觉便听了进去。听书和看话本到底也是有所不同,看话本总要细细琢磨一些措辞用句,而听说,那小太监神色活灵活现,语调也抑扬顿挫,倒是让人看着心中欢喜。

小太监说的,是一个常胜将军和青楼花娘的故事,花娘等了五年,终于等到将军班师回朝,可是将军却带回来一个狐狸女妖……

有些像她看的话本中,女妖画皮的故事。

叶非晚安安静静听着,整个屋内虽很是寂静,但比九华殿待着让人心安。

就在小太监说到将军发现城中吃人心的女妖正是他带回来的女子时,众人的心弦也都跟着提了起来,只盼着将军能够转头发现花娘一直在等着他。

可就在此刻,小太监突然便住了口,脸色煞白看着门口。

“怎的不说了?”有人不悦道。

“就是,花娘和将军可曾成眷属?”宫女心心念念着书中的那对郎才女貌。

小太监却苍白着脸摇摇头,身子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下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叩见皇上。”

话音落下,整个屋内一片死一般的沉静,掉落根针都能听得真切。

众人几乎同时朝门口望去,而后黑压压跪在地上。宁思阁是宫里头下人待的地方,平日里便是品阶高些的宫人都懒得往这里来。

没想到……今夜皇上竟然亲自前来了。

叶非晚也循着众人的视线看了过去,目光却不觉怔愣了下。

封卿的额头上蒙了一层薄汗,双颊不知为何泛着苍白,唇也几近透明无半分颜色,本风华无二的眉眼,此刻竟染了慌乱,正怔怔看着她。

而他身后,则跟着拿着火把的高风,以及一众同样拿着火把的侍卫。

叶非晚顿了下,看着周围人下跪的境况,不知如何是好。

“你在这儿。”封卿僵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也有些沙哑。

叶非晚抿了抿唇,自昨日将他赶走之后,她本以为以他的骄傲,定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了。

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叶非晚!”封卿的声音蓦地严厉,朝她砸了过来。

叶非晚睫毛微颤,他的声音紧绷,仍在竭力克制着。她顿了下,绕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走到门口:“皇上。”

封卿神色一怔,好一会儿方才道:“为何不同我说?”

叶非晚不解:“我不过在九华殿待着无趣,便来凑凑热闹听听书罢了。”

封卿听着她的话也愣住了。

昨夜她将他赶走后,他的确想过晾几日再来看她,可一入夜他便克制不住的乱想。想前世她一人在冷院伶仃而亡,想城楼上她宁可伤害自己也要离开他的场景。

那些过往折磨的他不得安生,似乎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勉强得到片刻安宁。

最终,他还是去了九华殿,却在看到空落落的宫殿时,心中慌乱。守门的太监不知她去了何处。

他满心的胡思乱想,想她昨夜将他赶走;想她终究还是厌烦了皇宫,也厌烦了他……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病了,患得患失,不能接受她离开自己半寸。明知她喜欢肆意,却仍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得知她在宁思阁的时候,那颗慌乱的心才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平稳,直到看到她。

“你若喜欢听书,大可请宫外头的说书人到宫里头来,说给你听。”封卿哑着嗓子,压抑着声音道。

叶非晚顿住,只觉得心口沉闷闷的,她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封卿,她也无法将过往当做没有发生过。

封卿见她神色不定,不由软了语气:“不如明日,明日我请几个戏班子和说书的到宫里头来热闹热闹,让你仔仔细细听个痛快,你……不是最讨厌冷清了吗?”

说到此,心头却如被锥子扎了一下般。最讨厌冷清的她,便死在了前世那冰冷孤寂的冬里。

叶非晚看着眼前的男子,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她顿了下,刚要说些什么,却又想到身后跪着的一众宫人,起身便要朝外走去。

只是没走两步,手腕却被人近乎慌乱的拉住了,封卿跟着她走了两步,声音极轻:“你别走。”

身后更是死寂,一众宫人呼吸都不敢用力。

不了解内情的人,只以为是皇上不愿给叶姑娘这个民女一个身份,可此刻听着这二人说话,却又觉得……皇上才是那个始终不被承认的。

叶非晚立在原处,许久缓缓转身,看了眼封卿身后的宫人:“我们先出去吧。”

他毕竟是一朝天子,在这儿同她拉拉扯扯,又算什么呢?

封卿怔愣片刻,似是反应过来,拉着她便朝外面走去。

大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挡住了冬夜的寒。

直到身侧再无旁人,叶非晚方才挣了挣手,轻道:“封卿,你放开我吧。”

534

冬夜的风带着寒,刮在人脸上有些疼。

远处的宫灯静静燃着,点亮了那一小片昏黄,很是安宁。

叶非晚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说,放开她。

封卿攥着她手腕的手一紧,只当自己攥着她,惹得她手指冻在外头,匆忙松开了她的手腕。

叶非晚的手得了自由,很快便隐在绣着云纹的宽袖之下,好一会儿她抬头看向封卿,再次轻道:“封卿,你放开我吧。”

封卿一滞,茫然道:“我已经……”声音戛然而止。

他怔怔看着她,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酸疼的紧,张了张嘴,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什么?”

叶非晚静静望着他,心里有些酸涩,却仍勾唇浅笑了下,而后轻声道着:“你放开我吧,我不想待在宫里头了。”

说到后来,她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封卿到底是她真真切切爱过的人,有些狠心的话,说不出口,便也不说了,两厢安好便足够了。

封卿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耳根都有些胀痛起来,她的话一遍遍回响着,听得很不真切。

良久,他哑声问道:“可是因着我今夜寻你寻的急,扰到你听书了?往后你若是想听书,便派人去养心殿知会一声,我绝不叨扰……”

“封卿……”

“还是算了,你若不想说便不说,太过麻烦。往后我寻到你便在外面等着,你听完便出来,不进去打扰你了……”封卿打断了她,声音低沉混乱。

叶非晚眨了眨眼,只觉得眼中越发酸热了:“封卿,你没必要这般!”她的声音大了些。

封卿的声音戛然而止。

身后的高风匆忙挥散了身后跟着的众人,自觉退到远处恭敬等着。

火把骤然消失,周围顷刻间便昏暗下来。

叶非晚抿了抿唇,平复了下翻涌的心思,良久突然开口:“封卿,你爱我吗?”

封卿一怔,启唇刚要作声。

“不是喜欢,更不是占有欲,而是爱,”叶非晚安静看着他,眸子如玉石,晶亮而让人不敢逼视,“你爱我吗?”她再次开口。

这一次,封卿沉默了下来,他茫然立在原处,他喜欢叶非晚,他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甚至不希望她离开他身边一尺一寸。可是爱……

没人告诉过他,什么是爱。

从小到大,他习惯了孤身一人,父亲抄了母亲一族,他侥幸得了一命。母亲说过爱父亲的,可若这是爱,那爱便如此廉价而易被摧毁吗?

他曾对曲烟生有几分怜意,可若那是爱,他岂会眼睁睁看着她嫁入皇宫?而叶非晚……只要想到她穿上嫁衣嫁给旁人的模样,他心底便止不住阵阵嗜血。

“你瞧,你也应不上来,”叶非晚笑了下,转头看着远处的宫灯,“封卿,我以前可以斩钉截铁的对你回应这个问题的。可是现在,若你问我,我也应不上来了。”

封卿脸色惨白如死人,他转头看着她:“什么?”

她……不爱他了吗?

叶非晚未曾看他,落在宫灯上的目光放在了高耸的宫墙之上,看着黑漆漆却广袤的夜空:“封卿,前世在冷院,我对自己说,哪怕你表现出对我一丝一毫的在意,我也愿意走出冷院,回到你的身边,可我没等到,死在了那儿。今生你却告诉我,你前世很想见我,你在意我……”

封卿张了张嘴:“非晚……”

“封卿,如果没有今生的话,我便真的死了,”叶非晚笑了笑,“而今,你将我留在宫中,是因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都经历过前世今生,以及你对我尚有几分责任,或许……你也是有那么些喜欢我的吧。可是,咱们经历的太多,反而容易心生疲惫,什么情啊爱啊都显得格外幼稚肤浅,所以……”

叶非晚转过头来,目光安宁看着封卿,唇角的笑淡然:“你放开我吧。”

封卿直直看着她,如不认识她一般,满眼的惊惧。

叶非晚继续道:“我不离京,依旧待在京城,你若对前世之事心有郁结,也可以对我说。往后……你我二人都放下了,说不定还能做一对故友……”

她撒谎了,哪怕她无法离京,可是一旦出宫,她也绝对不会再和封卿做甚么友人。

她做不到。

封卿唇上血色彻底抽离,良久缓缓走到她跟前,再次攥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冰凉,他的神色逐渐平静了下来:“只怕方才打扰了你听书,眼下你仍在生我的气呢,外面天寒,今日先回寝宫,明日我便请些说书人、唱戏的到宫里头来热闹热闹。”

“封卿……”

“回去!”封卿的声音陡然严肃,唇轻抖了一下。

叶非晚长睫微颤,沉静良久终于缓缓颔首:“好。”

封卿未曾进九华殿,只是站在门口,目送着她进来便离开了。

九华殿内的宫人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方才皇上来时的震怒,他们从未见过,只是那震怒中却又夹杂着惶恐,让人心中胆寒。

“你们先起来吧。”叶非晚让众人起身后,便径自回了内寝。

有些事情,她不能细想,细想的话,心里会疼。

封卿问她,前世为何不让太医好生医治,她本可以医好的。可是封卿不知道,因为她失去了爹爹,失去了叶家,那时她连他都失去了,她心如死灰,早已没什么值得挂念的了。

若是她前世知道,他在意她,他对她是有几分喜欢的,她定然……会愿意活下去。

可她直到临死都不知。若没有今生,她……就真的死了。

这夜,夜色很是阴沉。

叶非晚安静躺在床榻上,后半夜才勉强入睡。

第二日醒来时,天色已晚,有些阴沉,但还是生了几缕阳光。

刚洗漱完素云便没忍住兴冲冲道:“姑娘,今个儿宫里来了好些唱戏说书的,一排排的进来,和长龙似的,热闹极了。”

叶非晚笑了笑,熬夜的脑子仍有些眩晕,遂并未言语,仍安静坐在宫里头。

直到午后,李公公带了好些人前来,捧着件绣着凤纹的华服:“叶姑娘,皇上在后花园搭建了台子,请您前去呢。”

535

叶非晚到御花园的时候,那儿已经铺了一层绒毯,绒毯旁还立着宫灯,屋宇下悬着的长信灯也在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晃着。

戏台子早已搭好了,两个穿着花衣的伶人在上面轻轻唱着热着场子。

而戏台前则跟着百官及家眷,主座上两张紫檀木椅还空落落的,周围燃着几盆罩着风罩的火炉,燃着炭火,冒着热气,却也不寒。

叶非晚茫然站在御花园后方,此刻方才察觉到,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头,没有封卿,她连自己该待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里……没有她的落脚之处。

“夜色寒,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身后,男子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低哑。

叶非晚一怔,猛地回首,正看见封卿立在她身后,身上穿着黑色袍服,金线绣着龙纹,矜贵华丽,只是脸色苍白,惊艳的眉眼反添了几分病弱的美,在夜色中瞧着更添了几分魅色。

叶非晚忙收回目光,不觉扫视了一眼身前的众多宫人及早已落座的百官,到底是在人前,她忙福了福身子:“参……”

话未说出口,手腕已经被一只大手徐徐扶起。

封卿的手再也没有放开,抓着她的手腕便朝里面走去:“请来的戏班子是京城闻名的,还曾受大陈皇室所邀前去过。说书的更是京城一张好口,一会儿你定会喜欢的。”

他的声音很是平淡,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叶非晚看了眼手腕上指尖冰凉的大手,终跟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百官行礼过后,封卿便将叶非晚带到了一旁的主座上,全然不顾四周的目光。那位子是给谁的,所有人都知道,但无一人敢上前指出,只当做未曾看见,将注意落在戏台子上。

“皇上,这是戏班子出名的曲目……”李公公拿着玄色的折子,恭敬站在封卿身后低声道,“最负盛名的当属这一折‘苏小小命沉钱塘江畔’……”

封卿眉心微蹙:“换。”

李公公忙又道:“还有崔莺莺……”

封卿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再换。”

李公公又翻了翻:“皇上,再出名的,便是老生常谈的折子戏了,譬如这段梁祝……”

自古皆是悲情动人,戏子唱的自多是悲戏。

封卿脸色微白,那些戏,皆是分道扬镳的结局,只听着名字便让人心中烦躁,转头飞快看了一眼身侧的叶非晚,她也在看着他。

“既然还未能选出来唱哪段,不如让说书先生先说一段书吧。”叶非晚看着李公公额头上的冷汗,出声道。

封卿容色缓和了些,看了她一眼:“照叶姑娘说的来。”

李公公如释重负,忙躬身退了下去。

一旁的火炉仍徐徐冒着热气,隐约有火星透过风罩乍然一亮。

戏台上有细微动静传来,叶非晚抬头看着,说书先生一身青衣,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一块惊堂木落在木桌之上,已经开始活灵活现的说起来了。

宁思阁的小太监说书自是比不过眼前这位说书先生的,说的故事也比不上说书先生来的新奇生动,可是叶非晚只觉得……没有昨日在宁思阁听的精彩。

她愣愣看着,不觉出神。

“不喜欢?”身边,时刻注意着她的封卿紧绷的声音传来。

叶非晚睫毛一颤,陡然回过神来,只摇摇头,余光看见封卿正要拿起一块栗蓉糕,想到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也在自己这侧拿了一块,堵住口便不用说了。

封卿拿着栗蓉糕本欲伸到她跟前的手一顿,良久缓缓将手收了回去,自己将栗蓉糕吃下。

很是甜腻,腻的人心中一阵烦躁。

“非晚。”封卿突然开口。

叶非晚朝他看去。

封卿却未曾看她,仍看着戏台子:“你坐的位子,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何意,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的手不觉紧攥着,心里竟有一丝紧张。

那皇后的位子,除却天子外,最为尊贵的地位。

昨夜回去他想了很久,他不愿再等着她点头了,让她待在他身边的唯一法子,便是成为他的皇后。

叶非晚目光一滞,同样将目光落在戏台子上,说书先生说了什么,她也听不到了,只听见自个儿的声音:“且不说百官会有异议,封卿,”她定定看着前方,“这个位子后面呢?会不会有其他的位子?且有一日会否这个位子再换了人?”

封卿脸色苍白:“不会有旁人,我……”

“前世,我相信了你不会有别人,”叶非晚打断了他,只以二人方能听见的语气低声道着,“可是后来,你还是迎了别人入门。”

这是叶非晚第一次开诚布公的提到前世他纳侧妃一事。这本是扎在她心口上的一根箭,而今说出口才发现,原来不会痛了。

封卿脸色苍白,好一会儿低声道:“我从未碰过她……”

他那时即便去柳如烟房中,也只是在外间彻夜坐着,只是……想气气她,可是叶非晚却一直安安静静待在冷院中,从不生气,气到的人只有他。

叶非晚垂眸不语。

他纳了侧妃后,她便很少再往封卿跟前凑了,死了后,更不知后来又发生何事。

“你……离开后,府里便再也没有女主子了……”封卿声音有些混乱,眉心紧蹙着,“我将你的身子下葬后,便将她赶走了,叶非晚,从来只有你……”

“封卿,”叶非晚打断了他,蓦地站起身,细微的动静,却轻易惹来周围人的瞩目,她顿了下,看了眼一旁仍冒着热气的火炉,声音低了下来:“我在此处沉闷的紧,便先出去透透气了。”

话落,她快步朝身后无光无亮的御花园走去,素云忙跟了上前。

叶非晚脚步很快,直到感觉到喧闹离着自己远了,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须得离开那里。

只因,封卿说“从来只有你”时,她除却浓重的悲哀——因她生时不曾被怜爱,死后方能得到他半点真心的悲哀之外,还有……那颗本以为早已死寂的心,在那一瞬间,轻轻的跳动了一下。

就像当年,她驾马经过酒楼,透过阑窗,初见到一袭白衣、于喧闹之中独自酌酒的封卿一般…….

536

冬夜的御花园,到底还是有些寒的,呼出的雾气氤氲在睫毛上,不多时凝成了一颗水珠。

叶非晚眨了眨眼睛,水珠便染在眼眸中,眼睛里一阵酸涩。

“姑娘,给。”素云一路小跑去了殿里,将暖手炉拿了出来,递给叶非晚。

叶非晚接过手炉,转头看了眼素云:“谢谢。”

素云忙道:“姑娘客气了!”

叶非晚抱着暖手炉,只在御花园里随意看着,湖里涌着护城河里的活水,正徐徐泛着白气,四周种了几株腊梅,映着不远处凉亭上悬着的长信灯,颇有几分风情。

只是,假山下却摇晃着一团团的黑影。

叶非晚不觉朝前走了两步,待看清假山底下的角落是什么时,顿住了。

那儿绽放着一簇簇的墙下红,在夜色下一片暗红,夜风里徐徐拂动着。

墙下红并不算名贵,也只在不起眼的墙根底下栽种些,装点一下料峭的隆冬,一旦寒冬过了,百花含苞待放,便会将它们都刨去。

可眼下,御花园汇聚着天下最为名贵的花团,墙下红本不该在此处的。

“这是咱宫里头的那花!”一旁,素云低呼。

叶非晚睫毛轻颤,呼吸都跟着紧了几分。

素云又道:“一定是皇上见姑娘喜欢,便命人多移植了些,往后,皇上说不定还想和姑娘一同来御花园赏花呢!”

他……想和她赏花吗?

叶非晚俯身看着那些开的热烈的花朵,方才因他那句“从来只有你”而微动的心思,此刻似乎越发的热了。

“臣女参见皇上。”假山上的凉亭,隐约传来一声低柔的女声。

叶非晚本赏花的眸一僵,那声音听着分外熟悉。

“姑娘?”素云见她久未动作,不由轻轻唤了一声。

叶非晚陡然回神,转头看了眼满眼忧色的素云,扯唇笑了下:“好素云,我还想赏赏花,只是实在有些冷了,你帮我将大氅拿来吧。”说着,她伸手以手背碰了碰素云的手,一片冰凉。

素云闻言不疑有他:“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拿来。”

叶非晚笑着点点头,看着素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后,方才轻手轻脚绕过假山,靠在假山另一边的石根下,朝着凉亭看去。

只一眼,她的呼吸都随之僵了下来,方才本有些热的心思,顷刻冷凝。

凉亭里,封卿坐在石桌旁,眼前则站着恭敬站在他跟前的柳如烟,她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只是封卿始终静默无言。

今夜的柳如烟穿着一身暗色的对襟云纹裙,大抵是为掩人耳目。

可她这番妆扮,可穿着墨衣的封卿站在一块,很是般配。

叶非晚安静望着,那二人,就像前世封卿在她跟前揽着柳如烟说“烟烟不像你一样跋扈”一样。

她不知道封卿唤的是“烟烟”是曲烟还是柳如烟,但总归不是她。

哪怕此刻封卿并无任何出格的举动,她仍旧觉得分外荒谬。前世的教训还不够?她真的能抵得过命运?

封卿明明说过再不让柳如烟入宫,而今柳如烟又是如何进来的?若无封卿的首肯,她怎能进来?

方才还对她说“从来只有你一人”、“我没碰过柳如烟”的封卿,现下却和旁的女子共处一处,说着秘密。

太荒谬了。

她怎么还敢相信,一个帝王的诺言?

“朕命人送你出宫。”封卿的声音低沉喑哑。

叶非晚怔怔绕到假山另一侧,倚着冰凉的假山,心中却也并非伤心,而是……莫名的烦躁。

“姑娘,大氅拿来了。”素云跑了回来,离着还有十余步远,便脆声唤着她。

叶非晚心中一僵,飞快离开假山快走了几步,接过素云的大氅,未等披上便想快步离开。

“非晚?”身后,男子低哑的声音传来。

叶非晚脚步一顿,身边的素云早已蹲跪下去:“奴婢参见皇上。”

叶非晚指尖微僵,下刻轻吐出一口气,人已如常,转身看去,唇角带着一抹笑问道:“你怎会在这儿?”

封卿仍穿着绣着龙纹的对襟墨色袍服,满头青丝束在头顶,两缕金色发带垂落在身前,风华无两,眉目如画,他看着她,眉心微蹙着,似想问些什么,却终换了话头:“戏台子那儿太吵,我出来静静。”

“嗯。”叶非晚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封卿走到她跟前,拿过她手里的大氅,便要替她披在肩头。

叶非晚却朝后避了避。

封卿拿着大氅的手一僵,叶非晚也顿住,好一会儿干笑一声:“方才在戏台子那儿便觉得喘不过气来,披上大氅只怕更烦闷了。”

封卿仍抓着大氅,良久将大氅搭在小臂上,望着她紧声问道:“方才,你在看什么?”

“看那些腊梅啊,”叶非晚指着不远处的几朵梅枝,“还有看看湖里的活水,没想到大冬日的,竟然还有鱼儿在里面游。”

封卿的目光仍紧望着她,望了好久再未多言,只低应一声:“嗯,你若喜欢便送到你……”

“不用了,”叶非晚打断了他,“我可养不起这些金贵的小东西。”

封卿一滞。

恰逢此刻,一阵夜风吹来,叶非晚顺势打了一个冷战:“抱歉,封卿,我怕是身子仍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

“我送……”

封卿的话并未说完,叶非晚却已朝前方走去,脚步比平日快了些,却始终平静。

直到回了九华殿,叶非晚的脚步才终于慢了下来,仍能隐隐约约听见御花园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动静。

她静静坐了许久,才突然想到什么,看着始终跟在她身后的素云:“素云,御花园热闹,你这会儿没事便去看看吧,不用服侍我了。”

终是她扰了人的兴致,她记得素云是很喜欢看这些的。

素云眼睛亮了下,却很快认真思索片刻,摇摇头:“奴婢跟在姑娘身边。”她总觉得姑娘的脸色不像看起来一般平静。

叶非晚自然没放过她眼底方才的喜色,沉下脸来:“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素云一顿,忙道:“姑娘,我……”

叶非晚却轻轻笑开,拍了拍素云的手背,复又想到什么,走到外殿,将养在小榻上的猫儿拿了起来,放在素云怀里,那猫儿已经长大了些,平日里懒懒倦倦的。

“姑娘?”素云不解。

叶非晚笑了下:“帮我把这猫儿还回去吧,给高风就行,之后你便去御花园那儿听戏,今夜好不容易这么热闹,可不能因我扫了兴致!”

537

这一夜的热闹何时散去的,叶非晚也不知道,封卿有没有再回御花园,她更不知。

回到九华殿,卸去头上繁复的首饰和妆面,她便睡去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柳如烟掉进王府的莲池里,封卿眉目如冰般望着她;也梦见了她在去冷院的前夕让芍药去请封卿,高风满眼为难的说王爷去了柳如烟那儿。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叶非晚怔怔看着头顶微微晃动的帷幔,昨夜封卿和柳如烟会面的模样再次映入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自打将猫儿还到养心殿后,第二日封卿未曾出现。

甚至一连十日,他都再未踏足过九华殿。

叶非晚除了偶尔会去御花园走走,其余时日也一直待在殿中,没去找封卿。

倒是素云着急了几次,有一次一跺脚便去养心殿外打探消息,得到的却是封卿这几日朝政大事繁忙,抽不出功夫来。

“以往皇上便是再忙,都能挤出时间来看看姑娘,而今竟真的这般忙吗?”素云站在叶非晚身后小声嘀咕着。

叶非晚侧眸看了她一眼,若是以往,怕是素云都不敢这般妄议封卿的事儿,也便是跟在她身边……

“姑娘,您怎么也不言语?”素云满眼担忧,“戏班子来唱戏那晚,我瞧着皇上对姑娘甚是体贴,怎的第二日便如变了一个人似的?”

“本就伴君如伴虎,老虎的心意,不都一天一个样,”叶非晚笑了下,莫名又想到柳如烟,微微蹙眉,朝外看了一眼,“今个儿的天色很是不错。”

阳光粲然,冬寒都过去了好些,反而有了几分早春感觉。

“是啊,今日天色甚好,”素云应了一声,“我听闻有些御花园有些花都冒出来花骨朵了,姑娘可要去看看?”

叶非晚看着那璀璨的阳光,在屋里烤火龙烤久了,思绪都有些迷蒙起来,点点头:“出去逛逛也好。”

素云忙备好了大氅和暖手炉,想了想又没忍住:“姑娘可要顺道去一趟养心殿?”

叶非晚看她一眼:“养心殿在前殿,御花园在后边,怎么顺道?”

素云闹了个脸红,见叶非晚态度坚决,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跟在她身侧朝御花园走去。

偶有侍卫经过,对叶非晚很是面熟,不会阻挡,也有宫人匆忙而过,偶尔看一眼二人。

叶非晚只当看不见,径自走到御花园。

果真如素云所说,一些花儿开了些花骨朵,比起料峭的寒冬,倒是添了几分春色,让人瞧着心里都有了几分生机。

“姑娘,你瞧,那春兰也冒了花苞了。”素云指着一旁小声道。

叶非晚顺着素云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见深黛色的枝丫上,开出了淡白色的花苞,瞧着便很是可人。

“咱们折一枝回去吧,”素云突然道,“我听闻皇上最喜欢兰花了,随身用的绢帕上都绣着墨兰。”

叶非晚一怔,墨兰吗?

“方才我大老远瞧着便觉着面熟,还在想是谁呢,没想到,竟是素云啊!”身前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不阴不阳的女声。

叶非晚循声看去,只瞧见穿着上等宫人衣裳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女子生的倒算是秀丽,只是那双眉眼微微上挑,看着便有些刻薄。

很是面熟。

叶非晚皱了皱眉,却很快想到,此人正是当初罚跪素云,并对其掌掴的宫女,听闻叫腊梅,负责御花园里的主管宫女。

素云见到腊梅,脸色一阵苍白,好一会儿才福了福身子:“奴婢叩见……”

“我可受不得这个大礼,”腊梅轻哼一声,“您如今可是叶姑娘跟前的红人,咱们怎么敢冲撞……”说到此,她又故作诧异的看着叶非晚,“奴婢眼拙,方才未曾瞧见叶姑娘,这便给您行个礼。”

叶非晚望着她,她厌恶宫里头的阴阳不定的人与话,未曾搭理,带着素云便要绕过她离去。

“叶姑娘还以为自己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呢?”腊梅见她这般,没忍住一个冷哼,“皇上这段日子不是宿在养心殿便是御书房,连叶姑娘见都不见了吧?奴婢可是听闻,皇上这几日和柳太尉柳大人家走的近呢,柳家千金还曾入过宫呢。”

腊梅和素云不对付,早便听闻素云攀上了叶非晚,叶非晚又甚得圣宠,心中不甘。可见叶非晚始终无名无分,心里这才勉强有些盼头,如今可不让她盼到了?

什么“是叶姑娘没答应皇上”,什么“叶姑娘不愿入后宫”,不过是些风言风语,试问哪个女人不想成为皇上的女人?而今看来,叶非晚没那么得宠,所以才无名无分至今。到时新主子入宫,她在攀攀高枝,照样将素云踩在脚底下。

叶非晚微微蹙眉,看着腊梅这番模样,不知为何心里只觉得可笑。

“姑娘?”素云担忧地看她一眼。

叶非晚笑了笑:“无事。今日这花也赏完了,咱们回吧。”话落转身便朝九华殿走去。

心里却也终于知晓,原来命运当真强大的紧呢。

“姑娘,皇上定只是朝政大事要和柳太尉商议……”素云见她脸色平静,心底终放心不下,小声宽慰。

叶非晚脚步一顿,转头看着素云:“素云,这皇宫里头到处都是耳朵,往后……不要妄议皇上。”

素云脸色一白,忙道:“是,姑娘。”

叶非晚见吓到了她,不觉轻叹一声:“我并非要吓你,你若想要离宫,我可以帮你求上一求,也许能给你得来些自由。可你上次说自小入宫,在外无亲无故……”说到此,叶非晚声音凝滞了下,“往后,少说些皇上的话,嘴甜些,我在高风那儿有些面子,也让他给你派个清闲差事……”

素云听着叶非晚这些话,只觉得鼻子一酸,可心里却又是感动又是纳罕:“姑娘,您……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话?”

叶非晚顿住,她没怎么,她只是觉得很无趣。

待在宫里很无趣,待在封卿身边,更是这般。

“没事,”叶非晚笑了笑,下刻拍了拍素云的手,“素云,今夜帮我去养心殿请一下皇上吧。”

素云一惊,继而满眼的惊喜;“姑娘,您想好了?”

“嗯,”叶非晚点点头,“不用说旁的,便说‘我想见他’。”

538

天色渐晚,御书房外,一盏宫灯彻夜长明。

今夜是高风当值。

他看了眼御书房内亮着的烛火,心中忍不住一阵叹息,皇上便是真的忙,也不是这样的忙法。可终究他即便说了也不顶用。

暗中来了几个黑影,快步走到高风跟前,低声汇报着什么。

高风仔细听着,越听眉心皱的越紧。

那暗卫已经报完,俯首在一旁等着。

良久,高风方才挥挥手示意暗卫下去,他又在旁边立了一会儿,方才朝御书房走去。

“叩叩”两声叩门声,里面好一阵沉静后,封卿的声音方才传来:“进来。”声音沙哑的厉害。

高风一愣,推门而入。

烛台上数盏烛火齐齐亮着,烛泪顺着蜡烛落了下来,他开门后,夜风涌入,烛火颤抖了下,屋内的光亮也晃晃荡荡的。

一袭白衣的封卿站在案几后,手中仍拿着折子,容色苍白,唯有双眸隐隐有些赤红,在烛火下带着几分动人心魄的诡异与绝艳。

“皇上,”高风俯首,顿了下道,“方才暗卫来报,说是……叶姑娘今日去了御花园散心赏花……”

封卿本拿着毛笔的手一顿,转瞬已经恢复如常,低低轻应一声。

“只是今日,叶姑娘碰见掌管御花园事务的腊梅了,”高风将御花园发生的事情如数道出,“……叶姑娘似乎没走几步便回去了。”

高风听得仔细,说的详细,一是因着这是皇上的交代,二则是……芍药屡次三番对他说,小姐在宫里头无亲无故,要他一定要好好照拂小姐。

封卿的手在听闻高风的话后彻底顿住,毛笔上的墨滴砸落在眼前的白纸上,很是刺眼,许久他微微蹙眉:“朕这几日的确见了柳太尉,那腊梅说得倒也没错。”

高风一惊,似没想到皇上会这般说,他本以为,以皇上对叶姑娘的在意,定不会纵容此事发生的。许久他恭敬行了一礼:“属下多嘴了,这便出去反省。”

话落,高风转身便要退出御书房。

“私下妄议朝政大事,当杖责三十,掌嘴五十,”封卿淡漠的声音传来,“掌嘴太过麻烦,将她的舌头拔了吧。”

高风脚步一顿,忙躬身道:“是。”

皇上果真并非不在意,只是他不懂,皇上这般……究竟是在折磨叶姑娘,还是在折磨自个儿。

叶姑娘这段日子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反是皇上……彻夜难眠,已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这夜,掌管御花园的腊梅被一道圣上口谕惩戒,杖责三十后,人的后背已血迹斑斑,而后又是一声哀嚎,满口的血。

内务府人人自危,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发生何事,只有白日随着腊梅一同去御花园的知晓,当夜瑟缩在房中,无一人敢出来。

高风面色无波回了御书房,只是没想到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九华殿的素云。

“高护卫!”素云见到他,眼睛一亮,却又在看到他满眼的肃杀时一愣,“高护卫去了何处?”

高风一怔,继而收敛了方才的冷杀之气,恢复如常:“去内务府办了点儿事,可是叶姑娘出了什么事?”

“是,”素云不疑有他,激动的双眼通亮,连连点头,“姑娘请皇上过去,共进晚膳。”

高风闻言怔愣,只听得不可思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难怪素云这般激动了,他忙应道:“你先在此等着,我这便进去禀告皇上。”

“是。”素云忙应。

高风直到再次敲响御书房门,人都是呆愣的。

等到里面传来动静,高风走进去,封卿正蹙眉望着他:“以往惩戒了谁,朕记得你都无须回禀。”

他对高风甚是信任,更何况今日不过惩戒一个宫女罢了。

高风忙俯首:“属下前来,并非因惩戒腊梅一事,而是……”说来他仍有些不可置信,“叶姑娘邀皇上前去共进晚膳。”

封卿的手一颤,这一次不只是目光,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处,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微微蹙眉反问道:“什么?”

“叶姑娘请皇上共进晚膳。”高风硬着头皮又道了一遍。

封卿从案几后走了出来,就在高风以为他会去九华殿时,封卿却突然走到阑窗旁,安静看着窗外。

高风不解:“皇上?”

封卿并未作声,只是看着九华殿外的灯火,许久微微蹙眉:“便说朕已宿下了。”

高风满眼讶色,没想到皇上竟会回绝,良久忙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素云仍在外面等着,见到高风出来忙迎上前去。

高风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素云姑娘,皇上今日一直批阅奏折,身子疲了,便要宿下了。”

素云笑容一僵,最终福了福身子道了谢,恹恹回了九华殿。

叶非晚正在九华殿内,桌上是早已备好的晚膳与美酒,一旁的火炉偶尔迸出一点火星,烛台上的烛火静静亮着,很是幽静。

素云走了进来,容色没有去时的神采,脸色晦暗,小声道:“姑娘,皇上今日一直忙着批阅奏折,此刻累了,高护卫说皇上已经宿下了。”

叶非晚目光一僵,看着桌上的晚膳,沉寂良久,轻应一声:“嗯。”话落,迎上素云的目光,她笑了下,“将殿门关了,门前的宫灯熄了吧。”

“是。”素云忙应。

叶非晚又拍了拍身边的空凳,看着门口的小太监及素云:“既然皇上不来,你们陪着我一块用膳吧。”

“这可使不得。”素云忙摆手。

“无碍,省的浪费。”叶非晚将她拉了下来,又对那两个小太监挥挥手,四人坐在桌旁,倒正合适。

晚膳很是丰盛,叶非晚吃了很多,只是酒坛里的酒一滴未碰。待吃好后,她让殿内的人都去歇着,自己将酒坛重新封起,放在酒架上。

而后她转身走了出去,将殿外悬着的宫灯熄灭,将殿门口搭在房檐下的长信灯也熄了。

这一夜的九华殿一片昏暗,一盏灯都没亮着。

御书房。

封卿仍站在阑窗前,看着九华殿的方向,下刻双眸却蓦地紧缩。

以往即便与她不欢而散,可九华殿殿门口始终悬着一盏宫灯,只瞧着那灯,便似乎知道她在那儿,心也安定了些。

可今日……最后一点亮,也熄灭了。

九华殿一片昏暗,就像……她消失的那两年一般。

539

叶非晚失宠的消息,在皇宫内传开了。

素云去养心殿请皇上,却碰了一鼻子灰的事情,也被人所知,但宫里头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不会多说什么,却也在暗地里查看着九华殿的动向。

果真足有十几日,皇上未曾踏足过九华殿。

一时之间,以往时不时往九华殿跑、想着在九华殿的太监眼前蹭些眼缘的宫人们都消停了下来,九华殿也逐渐冷清。

只是不论旁人如何冷眼旁观,叶非晚始终安安静静在殿中过自己的日子,若说唯一不同的,便是她连御花园都不去了。

每日按时用着三餐,偶尔会到庭院中透透气,夜色一到便关了殿门,殿门口的宫灯再没点亮,只有内寝一盏烛火,睡时便准时熄灭。

让素云去请封卿的三天后,叶非晚又让素云去了一次,这一次高风跟着素云一块回来的,仍旧说“政务繁忙、没有工夫”这套说辞。

叶非晚只是点点头,道了句“知道了”。

只是这样一来,宫里头看她笑话的人越发多了,都说她之前装的矜持,如今被冷落不照样要去讨皇上的欢心?或是说这便是她欲擒故纵的后果云云……

叶非晚依旧如常,对外面的声音不闻不问。

这日天色晴朗,天色渐晚虽仍带着几分寒意,却也并非隆冬那般冷了,有了初春的乍暖还寒。

素云不知从何处找出来一个铜锅子,洗洗刷刷之后还崭新如初。叶非晚瞧着喜欢,刚巧御膳房今日送来的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

“素云,你去一趟养心殿。”叶非晚平淡道。

素云满眼的心疼,她倒是不心疼自己多跑几趟,再者道养心殿有高护卫在,还没人敢给九华殿脸色,只是心疼叶姑娘,一直等皇上盼皇上,可皇上一次都没来过,让旁人看足了叶姑娘的笑话。

“姑娘,皇上许是这段时日在忙……”

“好素云,去一趟吧,”叶非晚笑了下,声音仍旧平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素云无奈,最终还是走了一遭,这一次仍旧孤零零的回来了:“姑娘,皇上不在殿里头,不过奴婢和李公公说了,皇上一回来便同皇上说您请过皇上。”

话虽这么说,可她却觉得,皇上仍旧如以往一般,不会来了。

“嗯。”叶非晚的反应仍旧很平淡,让门口的小太监同自己一起将锅子支了起来,索性和素云及殿里的两个小太监一同涮起锅子来,以留住这最后的冬。

这段时日,几人也都知道叶非晚素来没有尊卑之别,闻言便兴高采烈的张罗起来。

天色渐暗。

封卿出了一趟宫,回来时已经入了夜了。

李公公如常汇报着这一日的消息,只是前几日皇上都回绝了叶姑娘,李公公也不好提及叶姑娘的事,只在汇报完之后,方才不经意道:“皇上,九华殿又来人请皇上过去了。”

封卿本解大氅的手一顿,良久一言未发。

李公公在一旁看着面色无波的皇上,心里不禁一阵胆寒,忙又道:“皇上宽心,九华殿的素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不会再叨扰皇上……”

“啪”的一声,封卿手里的大氅落在地上。

……

九华殿。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殿外没有亮着宫灯,更是一片漆黑,殿内却燃着烛台,铜锅子里热汤沸腾。

叶非晚听着小太监说着宫外的趣事,也时不时跟着笑开,气氛正好。

“我还听闻宫外头有一人,力大如牛,据闻曾经将一栋府邸门前的麒麟石像都抬了起来,当即吓得那家府邸连夜造了几个铜麒麟!”小太监嘴里念念有词,说的很是真切。

“你这算什么,”另一个小太监不服,“我以往还曾在如意阁不远处远远瞧见过那阁内的头牌,扶闲公子呢!”

叶非晚一顿,自打那场匆忙的喜宴后,她便再未有过扶闲的消息了,如今再听见他的名字,倒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素云和小太监闻言来了兴致:“是吗?那你可曾见过他的样貌?传闻扶闲公子惊才绝艳,不知真假?”

“自然是真的!”小太监脸色涨红,下刻却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不过我离得远,只隐隐看了个大概,惊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几人同时笑开。

叶非晚也随之轻笑出声,并未多言。

封卿站在殿门外,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脸色苍白。

这段时日,他有事要忙,可其实他心中清楚,他怕见到叶非晚,怕见到她后,她便会一次次的提到离开。

他却也想见到叶非晚,然而想见到的……绝非这般的叶非晚,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不过只是可有可无的。

他本以为那日素云去找他,本就是她的示软,却从未想到,她再也没有去找过他。

九华殿的宫灯自那日他回绝她的见面后,便再也没有点亮,他在御书房的阑窗往外看,只看到一片漆黑。

她就在殿内,傍晚才让人请他过来,却连等都没等他,且……不过听见了扶闲的名字罢了,作甚笑的如此开怀?

还说什么……最后一次请他……

“皇上,可要进去?”高风站在身后小声道,这段时日宫里头的传言太多,他都听不过去了。

封卿抬头,看着紧闭的殿门,最终硬邦邦挤出一句:“……不用。”

高风一滞,终不敢多言。

封卿又看了眼殿门,转身便欲离开。

“姑娘,你在宫外那么长时日,也说说宫外的事和景吧!”殿内,小太监的声音传来。

封卿的脚步猛地僵在原处。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女子的声音才终于响起:“宫外很大,我去的也不过是那么一两处地方而已……”

“听闻姑娘还曾去过江南?”素云的声音。

“是啊,”叶非晚笑了下,“江南的景色很美,杏花烟柳,小桥流水,虽不若京城繁华,但却幽静可人,待着比京城要舒适。”

“可……”小太监不解,“既然待着舒适,姑娘为什么还要回京城啊?”

叶非晚顿了顿,唇角的笑有些僵硬,低声呢喃:“我不想回来的,我本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

“姑娘?”素云眼中不觉布满担忧,扶了扶叶非晚的手臂。

叶非晚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江南再舒适,定也比不上皇宫。”小太监到底是年纪尚小,只觉得全天下最舒适的便是宫里头了,不然,为何天下人都这么向往呢?

叶非晚笑了下:“每天被困在宫墙里头,看到的天都是四四方方的那一块,见到的人也只是这一个,每日都不知该做什么,有什么好的?”就像前世被困在冷院一样。

一模一样。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见殿门“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人声音传来:

“是吗?宫里头没什么好的?”

540

铜锅子里的热汤,仍旧滚滚沸腾着,烧着的炭火偶尔迸出几声细微的声响,屋内本温馨热烈的气氛,因封卿的到来顷刻冷凝下来。

他站在殿门口,披着件白色大氅,脸色苍白,一步步朝着殿内走了进来,便是唇色都是苍白的,唯有眼中一抹红色,是整张脸唯一的颜色。

几人大惊,匆忙跪在地上:“参见皇上。”

叶非晚沉吟片刻,看了眼身边的素云,同样蹲跪在地上:“民女叩见皇上。”

封卿呼吸一滞,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心口如被薄如蝉翼的刀剑一下下削着一般,顷刻间血肉模糊。

“都退下。”他蓦地作声,嗓音嘶哑冷厉。

众人不敢多留,匆忙起身。叶非晚看了眼身边人的背影,封卿并未说只留下她,她若是留下,未免太过自作多情,思及此她起身也想跟着其他人一块离开。

只是没等她走两步,手腕便被人抓住了:“你留下。”

叶非晚看了眼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微微用力便挣脱了开来,后退两步隔开二人的距离,方才轻道:“不知皇上有何事?”

封卿怔怔看着被甩开的手,好一会儿哑声道:“听闻你今日派人去了养心殿,有事?”

今日?

叶非晚听着封卿这话,只觉得分外好笑,何止是今日她让素云去养心殿找他,她已经几次三番的去请了,而今他再来又算什么?

打一巴掌给一捧枣?他来了她便合该巴巴上前?

“其实也没什么事,”叶非晚轻道,“只是想请皇上共进晚膳而已。”

封卿望着她;“只是如此?”

“是,”叶非晚颔首,看了一眼桌上的铜锅子,“只是今日这锅子,我和素云他们都吃过了,恐怕不能再招待皇上。”

封卿看着她,他并非痴人,自然听明白了她话中的逐客之意。只是心中气恼,她说今日是最后一次去养心殿找他,而他没在养心殿,哪怕今夜他来了,她仍旧不肯对他多付出半分心思了。

“无妨。”良久,封卿沉声道,人已坐在桌旁。

叶非晚一顿,忙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缓声问道:“皇上还未曾用过膳?”

“叶非晚!”封卿突然打断了她。

叶非晚不解,安静抬眸看着他。

封卿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厌恶她一口一个皇上的唤他,可前几日没见她的人是他。

最终,封卿垂眸:“未曾。”

“铜锅子我们都用过了,哪能再给皇上,我这便让人将铜锅子撤了,让御膳房的人送些晚膳过来。”叶非晚闻言,轻轻颔首起身走到殿外,对素云吩咐了几句话。

很快有宫人上前,将铜锅子收拾利落,桌上已经整洁一片。

御膳房的人大抵早已备好了封卿的晚膳,不过片刻,一个个的膳盘已经被端了上来,很是精致的菜色。

叶非晚安静看着宫人一个个鱼贯而入,始终沉默不言。

封卿则看着她。

她很体贴,可这份体贴里,却带着一股让他惶恐的疏离。

方才她和旁人围在桌子旁,说着欢声笑语,可在他跟前,便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甚至因他的出现,那欢声笑语顷刻间消失,只剩下一阵阵的死寂。

还有,她口口声声说着的“我们”,是将他排除在外的。

晚膳很快便上全了,宫人看了眼二人,静悄悄的退了下去。

叶非晚沉思片刻,走到内寝,再出来时,手中端着一坛酒。

封卿双眸微抬,目光看着她手中的酒坛。

叶非晚笑了下:“之前皇上一直政务繁忙,今日难得前来,便小酌几杯放松一下吧。”她拿过酒杯,满上两杯酒,已被递到封卿跟前,已被自己拿在手中。

话落,她已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而后又被自己满上,接连喝了三杯,肺腑一阵灼热。

再欲给自己倒第四杯时,手背上多了一只大手,那只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

封卿。

叶非晚怔怔看着那只手,好一会儿方才转眸看向手的主人。

封卿正深深凝望着她,眉心微蹙着,手微微用力制止了她的动作,许久薄唇轻启道:“你不用这般。”

叶非晚怔愣。

封卿眸光微垂,声音低沉了些:“你想说什么?”

叶非晚终顺着他的力道,将手中的酒坛放下,沉默片刻轻声道:“皇上前段时间真的在忙吗?”

手背上的大手一顿,封卿缓缓将手收了回去。

“封卿,你骗不了我,”叶非晚笑了下,声音分外平和,“你只是不想见我而已。”

封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连否认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只是觉得纳闷,”叶非晚看着封卿,“你既然不想见我,为什么还要将我困在皇宫里头呢?对于不想见的人,将其驱逐,眼不见为净,不是更……”

“叶非晚!”封卿倏地作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果然……只是一心想着离开而已!

“皇上恕罪。”叶非晚从善如流的低头。

封卿看着她,下刻伸手拿过眼前的酒杯,想要一饮而尽,手却突然顿住,看着眼前的杯中酒。

叶非晚心中噗通直跳。

下刻,封卿仍旧面色无波的喝了下去。

叶非晚安静给他满上:“皇上前段时日见了谁?”

封卿一僵,良久声音嘶哑:“什么?”

“没什么,”叶非晚摇摇头,轻笑了下,怔怔看着酒坛良久,突然开口,“封卿,命运当真是不能违逆的,是吗?”

封卿指尖颤了下,转眸看着她,莫名觉得她这句话空落落的:“你这是何意?”

“你还会纳柳如烟为妃吗?”叶非晚望着他,“正如前世你做的那般。”

“叶非晚!”封卿声音恼怒,她从未信过他。

可意识冲动之下,他的身子却陡然摇晃了下,意识些许朦胧,整个人都逐渐眩晕。

封卿揉了揉太阳穴,眼前的叶非晚都像是变成了几个人,站在他眼前,摇摇晃晃的。任他如何努力,都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垂眸,看了眼桌上的酒杯。

酒里被人下了迷药

541

九华殿内沉寂无声,唯有烛火摇曳着,映的满屋的光影都随之轻晃,晃动的人心底杂乱不堪。

封卿竭力维持着神志清醒,死死攥着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甚至全身因着用力骨节都有些酸痛起来。

叶非晚看着他,站在离他足有三步远的距离,未曾上前。

酒里有迷药,一直都有。从那晚她看见他和柳如烟窃窃私语的时候便准备好了。

她初次只想问个清楚,他和柳如烟究竟有什么事,要背着她说,究竟是怎样的秘密,要他宁可毁了自己的诺言,都要迎柳如烟入宫。

可是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累积,她连问都懒得问了。

她与封卿之间,矛盾从不在旁的女子,而在于他们二人。她以往全身心的信他,可得到满身的伤害,如今她不信他了。

而他……也没有信她。

其实这样,很公平,刚刚好。

仔细想来,前世封卿迎娶柳如烟的前几日,曾来找过她,他一言未发,只坐在房中安静看着她,许久才问了一句;“本王若迎旁人入府,你待如何?”

她待如何?她能如何?她没了家族和父亲,也不过只是个蝼蚁一般的平民百姓罢了。

幸而宫里的奢员在晚膳前曾试菜,却未曾试过酒,也没有验过桌上的酒杯。

“你……”良久,封卿的双眸有些涣散,他看着眼前有些模糊的女子,脚步微微踉跄着上前,伸手似要碰触她的脸颊。

叶非晚却飞快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的碰触,目光却不觉看向他的指尖,苍白道近乎透明,手心被掐出一道道的红色血痕。

封卿看着女人飞快避开自己的动作,手指细微颤抖了下,良久轻轻启唇,嗓音沙哑低沉;“所以……从第一次你让人去养心殿找我共进晚膳,便已决定离开了吗?”他轻轻询问着,长睫微颤,似是不安。

“是,”叶非晚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哪怕她曾想过和他好好谈谈,如今也不愿同他说了。

封卿身子一僵,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如同漂浮在大海上的一片落叶,越发的游移模糊,心口沉闷闷的,呼吸都有些艰涩起来,好一会儿才终于挤出两个字:“为何?”

叶非晚目光微滞,喉咙里翻涌上来一阵阵的酸涩,她却仍只看着一旁昏暗的角落处,面无表情道:“戏班子来宫里头唱戏那晚,你和柳如烟在凉亭里头说话,我看见了。”

看得真真切切。

封卿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可身子却不由摇晃了下,他伸手扶住身后的膳桌。

叶非晚目光飞快落在他身上,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下,却很快恢复如常,只安静看着他:“封卿,现在想想,你我之间,和柳如烟没多大干系,你将我困在宫里头,和前世将我困在冷院里没什么两样。可我却不愿再这样待着了。”

话落,她沉吟片刻,看着封卿强撑着的身子:“给你下迷药,是我一人的主意,我不愿待在这儿了,与九华殿里的任何人都无关,不要牵连他们。”

她停顿片刻,最终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拽下封卿腰间的令牌,起身便欲朝内寝走去。

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了,封卿的声音很轻,在身后气若游丝一般低低唤着她的名字:“非晚……”

叶非晚垂眸,看着抓住自己衣袖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他的力道不大,甚至只需她微微用力便能挣脱出来。良久,她终究还是将衣袖轻轻抽了出来。

身后,几日未曾休息好的封卿,意识终抵不过一阵阵翻涌而来的眩晕,坐在膳桌旁,声音如呢喃:“不会。”

她问他“会不会娶柳如烟”,他给了她回应,只希望能够留下她。

是他太过自负,以为自己晾着她便能留下他。

叶非晚脚步一僵,却很快恢复自然,起身走到内寝中,再出来时,她的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她的东西太少了,少到不值一提。偌大的皇宫,真正属于她的几乎没有。

转头,看了眼仍在看着她的封卿,叶非晚安静颔首:“走了。”平静的道别,如同只是出门一遭,很快便会归来一般。

而后,她转身投入了外面的一片昏暗之中。

封卿仍坐在膳桌旁,手因为紧攥而细微颤抖着,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殿门口,心里一阵阵的灼痛。

他痛的不是她的离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如何能逃开他的掌控?他痛的是……以往不忍伤害自己的叶非晚,如今也可以这样脸色无恙的对他撒谎、伤害他,只为了能够逃离他的身边。

他安静坐在那儿,心底却止不住一遍遍想着,是不是他对她太好了,难道一定要将她束缚在自己身边吗?

手酸软无力的下垂下去,一柄袖刀从袖口滑落到他的手中。

封卿看着锋利的、冒着寒光的刀刃,面不改色的照着掌心划了一道,赤红的血冒了出来,顺着指尖一点点的滑落,他的意识却随之越发的清晰。

良久,他踉跄着站起身,稳了稳身形,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一身的白衣,在黑暗中很是刺眼,头顶冷白色的月华照在他的脸上,映出全无血色的苍白面容。

叶非晚……从一开始便算计好了的,九华殿中,没有一个随侍。

殿门的门槛不高,可当他跨过去时,还是蹒跚了一下。

守在不远处的高风听见这边的动静,转头望来,下刻却一阵惊讶,忙上前去,却在看见他滴血的手掌时顿住:“可是有刺客?属下这便去叫待人,率人去追……”

“不用了。”封卿声音低哑,目光仍直直看着前方一片黑暗,却再看不见那一抹女子的身影,她方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皇上……”高风一顿,继而大惊,“可是叶姑……”

话未说完已断在嘴边,封卿静静凝了他一眼,弑君的大罪宣扬出去,便真的覆水难收了。

高风却仍不解:“叶姑娘她……”

“她走了。”封卿垂眸,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死气沉沉,“哪怕明知走不出朕的手掌心,却还是走了。”

离开的义无反顾。

高风讷讷站在一旁,不知作何言,最终道;“可要将叶姑娘请回来?”

封卿只低声呢喃:“如果这是她想要的……”

“皇上?”

“不用。”封卿面无表情,“她会回来的。”

542

叶非晚在宫道上一路朝前走着,越走越快,到最后近乎小跑。

头上的发有些散乱,身上的素色衣裳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光景,直到手持令牌走出皇宫,听着厚重的皇宫大门在身后重重合上,她方才停下脚步,安静站在宫门口,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夜色带着些许寒意,冻得她鼻尖与脸颊通红,可额头却浮了一层汗,在宫门口悬着的长信灯下,格外显眼。

叶非晚朝后望了一眼,她与宫门重重隔绝,终于不再被困其中。

夜色幽静,路上更无什么行人,偶有几个赶夜路的,穿着厚重的衣裳沿着街角飞快而过。

叶非晚顿了下,不想回叶府,太过显眼。

所幸自己之前攒了不少银两,走了近半个时辰,转到市集上,白日里繁华若梦的地方,此刻也逐渐沉寂下来。

她走进一家客栈,客栈的掌柜的正站在柜台后,手撑着下颌打着盹,昏昏欲睡着,听见门口的动静,那掌柜的头猛地垂落下来,而后顷刻清醒。

“姑娘住店?”掌柜的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缓了语气问道。

“嗯,”叶非晚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台子上,“能住多久?”

掌柜的眼睛一亮,忙将银子收了起来:“住个十余日是不成问题的,姑娘随我来,这便给您安排上房。”

叶非晚安静跟在掌柜的身后上了楼,要了一桶热水。

心思紧张了一整夜,甚至走了一路,后背已浸了一层汗。沐浴后,紧绷的思绪终于轻松了许多。

叶非晚躺在床上,她没有认床的嗜好,却不知为何躺在客栈的床上,嗅着香炉里冒出的淡淡雅香,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封卿拉着她的衣袖,轻轻说“不会”的样子,还有他在凉亭与柳如烟秘密见面的场景……

她不知该不该信他,可她的行动已经帮她做了选择。

她不敢信。

再等几日吧,叶非晚安静想着。等过段时日,看看有没有人寻找她,若没有再回苏府。

封卿那么骄傲,怎么会拉下面子去回头找一个宁愿给他下迷药也要离开他的人呢?

毕竟……前世他就很讨厌欺骗,讨厌不受控。才会在他们成亲后,爹借省亲之名,给封卿的酒水中下了药,待反应过来,封卿望着她时,眼底那明晃晃的厌恶将她伤的险些跌倒。

她今夜不止给他下了药,还欺骗了他。

他怕是已然气急了吧。

叶非晚闭眼,不容自己多想,昏昏沉沉之中,竟真的沉入睡眠之中。

屋顶一阵细微脚步声踩着瓦片而过,不过片刻便已消失在漆黑深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

皇宫,御书房。

封卿安静坐在案几后,晕染在指间的血早已干涸,暗沉的红与苍白修长的手指相互映衬,在夜色中添了几分诡异。

高风拿着装药膏的瓷瓶飞快朝书房走来,敲了敲门里面并无动静,等了一会儿,他最终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皇上,您手上的伤还在流血,属下给您处理一下。”

封卿仍容色苍白看着前方,一动未动。

高风顿了下,壮着胆子走上前去,虽知道皇上手心受了伤,可当真的看见那儿的伤口,仍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伤口极深,皮肉都有些翻转,仍在汩汩冒着血。

可皇上神色始终平静,如同察觉不到伤口的痛一般。

高风小心翼翼将多余的血擦去,又将药涂抹上,裹上白布便要站起身。却在此刻,门外一声细密风声响起。

“皇上。”一道黑影如风,飞快钻入书房之中,跪在案几前。

封卿死寂的眸终于动了下,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暗卫。

暗卫低头恭声道:“叶姑娘一路出了皇宫,果真如皇上所料,叶姑娘没有回叶府,此刻正在市集的归来客栈歇息。”

封卿指尖细微的颤了下,果然……为了不让他找到,连叶府都不肯回去。

手不觉紧攥,方才包扎好的伤口很快再次崩裂开来,白布上逐渐晕染出鲜红的血迹。

暗卫出去了。

高风静静站在一旁,心底低低叹息一声,良久上前低低劝道:“皇上,叶姑娘到底是女子,孤身一人在外万一碰见危险……不如将叶姑娘接回……”

“是她要离开朕的!”封卿打断了他,声音紧绷,许久却低了下来,如同呢喃,“即便接回来,她也会离开……”

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他给她全部的好,给她独一无二的权势与地位,给她他小心翼翼的讨好,她为什么还想要离开?

想到此,封卿只觉心口如被刀剐,起身习惯般朝阑窗走去,这段时日,他总是这般。

却没等他动,之前的迷药,心口意识的冲撞,竟直直涌上脑门。眼前阴暗,封卿彻底昏了过去。

……

叶非晚再醒来时,是被市集的热闹吵醒的,天色早已大亮。

打开窗子,虽仍带着初春的料峭春寒,却已能看到远处湖边的柳枝抽绿,她看着,心里也不觉开阔了些。

她自小再京中长大,曾经因为逃避离开京城,刻意的忘记过往、离开京城,想要重新开始。

可是真的能放开,是不需要刻意的。

如今,离不离京她心中都不再苛求,甚至对于情啊爱啊,她都觉得得之幸运,不得也是平常。

许是没有那么多执念,人也轻松了许多。

这几日空闲,叶非晚刚好无事可做,索性便在拜祭过父亲后,游逛了一遭京城。

京城繁华,白日里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夜色中便是幽静深邃,静谧美好。

每逢十五,便无宵禁,更是灯火通明,远处灯光点点,楼阁丛立,铺子疏帘高卷。

这月十五也不例外。

叶非晚踏着夜色里的灯火,徐徐朝客栈折返,这段时日将京城好些地方都逛了遍,心里的惴惴与沉重越发的轻松。

“小心,马儿失控了!”人群中有人叫嚷。

叶非晚正站在角落,闻言循声看去,果真看到一辆马车飞快朝这边跑来,前方街道中央仍有一个小女孩拿着一串糖葫芦愣愣站在那儿。

叶非晚心中一紧,再反应过来,人已飞快冲上前去,抱着小女孩涌向街道对面。

在她跌倒的瞬间,马匹嘶鸣着冲了过去。

一辆暗色马车静悄悄从城门的方向驶来,见到此处百姓众多,马车不由停了下来。

“怎么?”马车内,一人微扬的声音传来,魅人好听的紧。

“前方有马匹受惊。”马夫忙恭敬应道。

马匹受惊啊……马车内那人静默了下来,似乎与相遇那日,便是因他的马匹受惊,险些撞到她……

“你没事吧?”马车外,隐隐传来一声女子轻轻问候的声音,很低柔。

马车内,人影闻言一顿,许久,一只修长如玉石的手掀开轿帘,隐隐露出绯色的宽袖,一双上扬的美目露了出来,循着声音望去。

543

京城的夜市繁华若梦,远处一片歌舞升平。

叶非晚揽着怀中的小女孩,大抵是吓到了,小女孩呆呆看着沾到她身上的糖葫芦,听见她的细声询问才终于反应过来,钻到她怀里脆生生哭了起来。

小女孩的泪珠顷刻凝结,顺着娇憨的脸庞流了下来,鼻头苦的红红的。

叶非晚忙伸手将她的泪珠擦去,轻声道:“没事了。”

小女孩抽抽噎噎的,好一会儿才终于止住啼哭。

不多时人群中冲出一个女子,将周遭人拨开便朝这边仓皇跑来,女子的发早已凌乱,忙跑上前将小女孩仔细端详了下,待发现无碍后,才又道:“让你不要乱跑,怎的就不听话!”

叶非晚安静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妇人,不觉笑了下。

妇人终于看向叶非晚,攥着她的手千恩万谢。

叶非晚连连摆手,转头朝人群中走去。

只是离开之前,她朝着马匹失控狂奔的方向看去,方才形式紧急,她来不及思索,可是那马匹是直直冲着她来的,却不知为何,在前蹄刚刚扬起的时候,马身子朝一旁趔趄了一下,如吃痛般朝远处狂奔离去。

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叶非晚索性不想了,转头进了客栈。

身后,一辆马车徐徐驶来,停在客栈门口。

修长的手指轻轻将轿窗掀开,一张貌若好女的脸出现在轿窗中,一袭艳色绯衣在夜色里浓郁沉厚,添了几分稳重,只是惊艳的眉眼如初。

男子安静看了眼客栈名,良久将轿窗放下。

她不是该在皇宫里头吗?所以此番两国往来,他才会主动请缨,只想看看她可还好,却为何……会孤身一人在宫外?

封卿……果真没有照顾好她!所以才会让她宁愿住在客栈,也不肯回宫!

他仍记得最后一面,她穿着与他相称的嫁衣,如天边晚霞。虽一直叫她“无盐女”,可他知,那日的她,美极了。

“公子?”马夫看着不吩咐前行,也不做声的马车,不由出声询问。

男子回神,片刻后嗓音微哑,缓声道:“去看看方才那匹惊马是怎么回事。”

“是。”马夫忙应,而后身姿矫健跃下马车,朝前方而去,伸手不似寻常马夫。

不过片刻,马夫已经回来:“公子,那匹马的尸首已在前方不远处发现,马匹前蹄及颈部均有被匕首击中的伤口,是高手所为。京中能有如此高手者,怕是宫里头的。”说到此,马夫一惊,“是不是大晋皇帝知道您已入京且私自离开官驿,派人……”

“不是。”男子作声,否决了马夫的猜测。

他相信,自他入京、离开驿站,已逃不开封卿的耳目,但是他断不会派人来害他,不只是因着两国和气,还因……他并非如此沉不住气的人。

所以,那些高手出现,只可能是……

男子看向客栈。

只有一种可能,封卿派那些暗卫来保护她的,可若真的放心不下,为何不接到身边保护?

男子身侧的手不觉紧攥,良久掀开轿帘下了马车,一身绯衣如练,发半束半散,眉目如画,眸光潋滟,惊才绝艳。

他抬脚走进客栈。

客栈的店小二不觉看呆了眼。

……

经过方才马匹失控的惊魂失魄,叶非晚回到客栈没多久,要了温水沐浴后便睡下了。

只是不知是否因着心中仍在后怕,她睡得并不安稳,朦朦胧胧之中,只感觉自己的窗子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啪”的一声细响。

叶非晚迷迷糊糊朝阑窗看了一眼,已经上栓,大抵是听错了吧。

可等到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又是“啪”的一声细响,比方才重了些,甚至还能听见石子弹落回去后坠地的声音。

叶非晚的睡意逐渐消失,起身谨慎的看着窗子。

这一次,窗子处安静了许久。

就在叶非晚逐渐松了一口气,想要躺下时,又是一块石子扔了上来,敲在阑窗上。

叶非晚皱眉,起身朝窗口走去,她在客栈二楼,外面不可能有人,且外面也果真没有动静。

停顿片刻,叶非晚上栓的窗子打开,小心翼翼探身朝外看去。

下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人。

叶非晚松了一口气。

却在此刻,门外一声“叩叩”的敲门声响起。

叶非晚被惊了一身的冷汗,忙关上窗子看向门口。

“姑娘,您睡了吗?”客栈掌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满是为难。

听见熟悉之人的声音,叶非晚勉强平静了几分,并未开门,只扬声道:“掌柜的有事?”

掌柜的迟疑片刻,复又纠结道:“下面有个公子想要住店,可是却没带银子,说你还欠了他不少银子,要姑娘你下去帮忙付住店的银钱呢。”

叶非晚皱眉:“我不认识什么公子,更遑论欠人银钱。”她住在这儿的事,知道的人怕是少之又少,怎么可能欠人银子?

掌柜的闻言,道了声“打扰了”便跑了下去,可不过片刻,脚步声再次传来:“姑娘,那公子说,你的的确确欠了他银子,不多不少五千两银票。还说……你若不下去替他把银钱付了,今晚便别想睡得安生了。”

“什……”叶非晚刚欲反问,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阑窗。

那石子……是楼下那个自称她欠其银两的“公子”砸的?心中憋着一口气,叶非晚穿好衣裳打开房门。

掌柜的正站在外面,见到她忙拱手道歉:“抱歉姑娘,这般晚了,叨扰了。”

叶非晚摇摇头:“无妨,还请掌柜的带我前去看看那位公子!”说到最后四字,颇有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掌柜的忙点头应下,走下楼梯。

叶非晚跟在其后。

只是到了柜台处,大堂内空荡荡的,掌柜的困惑地看了眼四周:“奇怪啊,方才那公子还坐在那儿呢。”

“大抵是做贼心虚,见掌柜的真的将我叫出来,便逃走了吧。”叶非晚低声道,话落,转头便朝楼梯口走去。

身后却传来一人慵懒风流的声音:“无盐女,你说谁做贼心虚呢?”

544

夜色孤寂,只有客栈里烛台上的烛火在静静摇曳着,却衬的此间越发静默,呼吸声都听得真真切切。

叶非晚脚步僵在原处,容色怔怔,一时之间竟连回头都不敢。

“怎么?无盐女,莫不是自觉无盐,连回头看我都不敢了?”那声音添了几分笑意与调侃,尾音微扬,慵懒低敛。

叶非晚终于转过身去,回首看着站在门口的男子。

晕黄色的烛光之中,身着绯色华裳的男子静静站在那儿,唇角噙着一抹笑,眉目风流恣意,容色惊才绝艳,眼波流转之间,散发出诱人华彩。

只是那双眸子,在见到身前的女子时,少了几分调侃,多了几分认真,安安静静地望着她,而后轻声唤道:“非晚。”似乎是第一次如此温柔的唤她的名字。

扶闲。

叶非晚仍怔愣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方才弯唇露出一抹笑来:“扶闲。”

似乎上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是在那场被打断的婚宴上,他穿着一身如火的喜服站在她的面前,险些成为了她的相公。

可是最终,她坐在了封卿带她回京的马车上,隔着轿窗看着他离着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扶闲笑了下,而后大步走到她跟前,身上的绯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拂动着,最终拂动到她跟前:“虽然知道你对本公子心中爱慕的紧,但见了我也没必要这般感动吧??”

叶非晚一顿,看了他一眼,没继续顺他的话,只安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扶闲一挑眉:“你以为本公子是为你而来的啊?想得倒是挺美。”

叶非晚静静看着他:“方才是你敲的我房间的窗子?”

扶闲的神色有些不自在,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算作回应。

叶非晚看了他一眼,下刻转头便要朝楼梯口走去。

“你去哪儿?”身后,扶闲的声音几乎立刻传来,身子不着痕迹的挡住了她前方的路。

叶非晚垂眸看着浮现在眼前的绯色衣摆,良久安静道:“夜深了,我回房休息了。”

扶闲脸色微沉:“所以你便将我晾在这儿?”

“扶闲公子不是因我而来,想来应该有自己的去处吧。”叶非晚看了他一眼,安静道。

扶闲被她的话堵的一滞,难得静默下来。他的确有去处,也的确是有事来大晋,可此刻、现在,他来到这个客栈,只有一个缘由。

“为何会在这儿?”扶闲的声音难得正经了几分,目光如炬,直直盯着叶非晚。

叶非晚只佯作不懂,眼底尽是困惑:“我回京了,自然就在京城……”

“叶非晚!”扶闲的声音蓦地严肃,“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为何不在宫里?反而这副模样出现在这家客栈?”

叶非晚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惊了一跳,长睫微颤了下,脸色有一瞬苍白,却很快平静下来,抬眸望着他:“我愿什么模样,待在何处,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扶闲……”

她的话并未说完,只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道将她拉了过去,下瞬,她已被人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那怀抱带着淡淡的郁香,轻易将她包裹在其中。

叶非晚身子僵凝,等到反应过来,忙用力想要将眼前人推拒开来。

只是她的手在听见男人的话是顿住了。

扶闲的嗓音微哑,靠在她的肩头、耳畔,尾声轻不可闻:“我回来了,好久不见,叶非晚。”

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

叶非晚安静想着,其实不过短短数日,可她回忆起了前世今生,便越发觉得故人都恍如隔世。

“喂,叶非晚!”不知多久,扶闲终于松开了她,垂眸盯着她的双眼,双眸似有眼波流转,旖旎潋滟。

叶非晚抬头看着他:“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她只觉后颈一酸,眼前逐渐暗了下来,而后直直朝前倒去。

扶闲手飞快伸出,轻轻拥住了她晕倒的身子,目光比起方才的刻意,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这,这……”一旁,目睹了这一切发生的掌柜的看了看眼前貌美的男子,又看了看晕倒在他怀中的女人,说不出话来。

扶闲抬眸,随意睨了一眼那掌柜的,而后从袖口拿出百两银票扔到柜台上。

掌柜的眼睛一亮,下刻却又想起,眼前这公子方才还说没银钱、要这位姑娘下来付,这会儿却拿出百两银票...

扶闲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哼一声:“怎么?没见过闹别扭的小情人?”

话落,他弯腰将怀里的女人打横抱起,谨慎看了眼四周,他能感觉到那些暗卫的存在,好一会儿,他走出门去,身形如游云一般飞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皇宫。

一袭黑影飞快朝御书房的方向飞驰而去,脚步仓皇,脸色苍白,隐有几分惊惧。

李公公正守在外头,看见来人便知是暗卫,上前迎了几步。

“李公公,高总管呢?”暗卫低声道。

李公公看了眼御书房:“在里面呢。发生何事?”

暗卫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未曾说,只低着头守在门口,眼中似是惊恐。

李公公诧异,这可是跟在皇上身边的暗卫啊,平日里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没害怕过,眼下竟在……怕?

书房内。

高风俯首站在书案旁:“皇上,大陈来议谈的人已经入了京了,属下也早已派人去监视着,暂无异常。”

封卿正拿着毛笔在折子上批阅着,闻言眉心动也没动,神色如常:“嗯”,他低应一声,下刻似想到什么,眉心轻蹙了下,开口道,“她……”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隐有几分懊恼。

高风跟在封卿身边这般长时日,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忙仔细报备:“今夜十五,城中没有宵禁,叶姑娘去看花灯,回去的路上还救了个女孩……”

“女孩?”

封卿眉心皱得更紧。

“属下查了,并无蹊跷,”高风忙解释道,“只是叶姑娘险些被发狂的马匹踏到,幸而咱们的人出手相助。”

封卿一怔,后背竟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差点被马踏?她若是真出什么事……

他竟不敢再往下深思了:“多派几个人去……”

封卿吩咐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了,李公公的声音传来:“皇上,宫外暗卫求见。”

封卿凝眉,眼底似有不悦。

高风忙道:“属下这便出去看看。”

只是他还没走出书房,暗卫恭谨惶恐的声音传来:“属下前来请罪,叶姑娘不见了。”

545

不见了?

封卿听着门外暗卫的报备,眉心微蹙,一时之间竟不知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终是高风在一旁低声唤了句:“皇上?”

封卿猛地反应过来,而后沉声道:“进来。”

暗卫匆忙走了进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说她不见了,是何意?”封卿再次开口,声音极轻。

暗卫只觉一股寒意顺着后背一点点的往上爬,莫名的战栗,好一会儿才道:“属下失职,叶姑娘亥时还好好的,过了子时属下听不见房中动静,便闯了进去,叶姑娘却已经不在客栈房中了。”

封卿指尖微顿,良久缓缓起身走到阑窗处,隐在宽袖中的手不自觉的轻颤着。

阑窗外正能看见九华殿,那里自她离开后便一片昏暗。没有一盏灯是在等着他,没有一点光亮为他而亮。

高风看了眼跪在地上满眼仓皇的暗卫,小心上前拿过一旁的白色大氅:“皇上,可要出宫……”他总觉得,皇上并没有如他表现出的这般平静。

封卿看了眼高风手里的大氅,而后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神色始终如常:“当初是她给朕下药也要离开……”说道后来,声音越发沙哑。

高风抓着大氅的手一顿,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刚要将手收回。

眼前却一阵白影闪过,皇上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衣朝外面走去,不多时冷静如冰的声音传来:“备马。”

高风一怔,忙跟上前去。

一炷香后,归来客栈。

一匹红鬃马如闪电一般停在客栈门口,白衣、红马于夜色之中,如天外归客。

掌柜的满眼仓皇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白衣男子,眼中一惊,今日来的客官,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眼前这位……更长的和仙人一般。

“客官……”掌柜的上前刚要言语。

“她呢?”封卿突然开口,声音低哑而冷冽。

掌柜的一惊,只觉自己的心也被这句话冰的发寒打颤,好一会儿才小心问道:“不知客官说的是谁……”

话没说完便断在了嘴边,封卿抬头看了眼二楼,而后大步流星走了上去,他仍穿着室内的鞋屐,此刻染了泥土,一直走到一间上房门口,他径自推开房门。

里面空落落的,却有着和外面不同的香气,床榻上仍放着一件素白色的衣裳,很熟悉,她在宫里头的时候便穿过,映着如墨一般松垮垮扎住的墨发,慵懒又好看。

可此刻,丑时,深夜,这间房内却空落落的。

“客官?”掌柜的声音尽是小心翼翼。

跟在后面的高风终于赶了过来,忙拦在掌柜的跟前问道:“住在这间房中的那位姑娘,不知掌柜的可否知道去了何处?”

“那位姑娘?”掌柜的终于了然,却仍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封卿,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这人尊贵无双,让人不觉腰身微弯,而后方才恭谨道,“那位姑娘今夜见了一位……友人,而后,便被那人带离开了。”

“谁?”封卿突然开口。

掌柜的摇摇头:“那人穿的甚好,咱们怎敢去追问客官的身份,只是……那人看起来和那位姑娘很是相熟的模样。”

相熟……

封卿双眸微紧,她在京城相熟之人甚少,会是什么人呢?南墨?还是以往他不知道的人?可谁又有本事将她带回去而不被他的人察觉?

“啊,对了!”掌柜的似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却在看见封卿时又不自觉的沉了下去,低头恭敬道,“那人将那位姑娘带离客栈时,还说了句话……”

封卿凝视着他,不语。

掌柜仔细回忆了下,方才道:“他说,他和那位姑娘只是小情人之间闹闹别扭而已。想来也是,当初那位姑娘来到客栈时正值夜深,脸色也不甚好看,如今被接回去了大抵也是好的……”他的声音终越发的轻。

她的脸色不好看?封卿一怔,是因为他吧?

可……小情人。

封卿在心中静静呢喃着这三字,心口一阵阵想杀人的冲动。

他转头朝外走去,单薄的白衣如练,在夜风中拂动着:“将城门封了,凡出城者,皆好生盘查。”

话落已经翻身上马。

“皇上去哪儿?”高风忙跟了两步。

封卿并未言语,只驾马朝夜色深沉中驶去——那里不是回宫的方向。

……

叶非晚再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

陌生的房间,深檀色的床架,有杏色的纱幔在她的头顶轻轻摇晃着,一旁的香炉正缕缕冒着香烟,整个房中都弥漫着淡雅而醇厚的想起。

叶非晚缓缓转眸,一旁博古架上放着几个精致的瓷器,地龙与火炉烧着,屋内很是温暖,外面的光亮被阑窗打碎照进屋内,映在地上的绒毯上,越发衬的此间更是平静。

叶非晚忍不住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首,眉心微蹙,下刻陡然想到什么。

——昨夜,她遇见了扶闲,而后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便晕倒了,被带到了这里。

联想到后首的痛,她几乎立刻想到,扶闲将她带来的。

正思索着,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直到走到门外,一人轻轻敲了下:“姑娘,您醒了吗?”是个女子的声音,听来很是柔弱。

叶非晚作声道:“进。”说完才发现,声音也有些沙哑。

房门很快被人打开,一个穿着翠绿色衣裳的丫鬟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膳盘,上方盖着一个硕大的盖子:“姑娘洗漱完毕后,便用早膳吧。”丫鬟将膳盘放在桌上。

叶非晚看了眼丫鬟,许久道:“这是哪儿?扶闲呢?”虽然心知他不会伤害她,可她心中仍满室困惑。

他为何将自己带到此处?

丫鬟应道:“回姑娘,这儿是城中官驿。公子入宫面见大晋皇帝了,约莫午后方能回来。”

官驿?扶闲如今待在驿站?且还去见了封卿?

叶非晚眉心皱的更紧。扶闲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姑娘,公子说了,姑娘待在这儿便好,大晋侍卫不会轻易来搜查,姑娘也不会被人寻到。”丫鬟继续安静道,而后缓步走到桌旁。

“姑娘,早膳是公子特意吩咐的,要奴婢看着姑娘用下,还说……”说着,丫鬟走上前来将膳盘上扣着的盖子拿了起来,一碗仍冒着热气的清粥,两个小菜,还有……一根搁在油纸上的糖人和一包炒栗子。

546

晶莹剔透的糖人很是精致,炒栗子正静静散发着淡淡香气。

叶非晚满眼复杂看着膳盘,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她还记得以往曾和扶闲一道吃过糖人,还有……市集街口的炒栗子她最喜爱吃了。

那些事并不遥远,可叶非晚回忆起来,却只觉得恍若隔世。

“姑娘,公子还说了,要姑娘一定要在他回来前吃完这些,若是吃不完……”丫鬟转述的话有些道不出口,可想到公子定要她一字不差的复述给叶姑娘,只得硬着头皮道,“若吃不完,便要姑娘吃不了兜着走。”

叶非晚一怔,看着眼前的小丫鬟。

这些话,的确像是扶闲所说,最终一言未发,她安静洗漱完后坐在桌前,将早膳一点点吃了下去。

此刻,宫门口。

红鬃马在官道疾驰,最终还是停在了有些萧瑟的街口。马背上的男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初春仍带着几分寒意,尤其夜色。

男子的手被冻的苍白到近乎透明,薄唇紧抿着,竭力克制的冷静,终究被攥着缰绳微颤的手出卖了。

身后几声马匹嘶鸣之声传来,高风及一众侍卫驾马终于追了上来,停在封卿身边。

“皇上,您已寻了一整夜了,再这般下去,恐怕身子也承受不住,还是先回去,暗卫那边也在探听着,定会有叶姑娘的消息……”

封卿只听着高卫一声声在说着什么,目光却始终定定看着前方。

他去了叶府、叶父的墓碑,还有归来客栈方圆数十里,寻了个遍,却寻不到她的半分踪迹。

怕她被奸人掳走,却更怕……她是自己想要离开的,想要他再也得不到她的任何踪迹。

被奸人掳走,那奸人必有所求,他全都应下便是了,只要她能好好的。可若是她自己离开的,即便他真靠着权势将她寻了回来,总还有下一次、再一次……

可眼下的他,却连她在哪儿都找不到。

满心的惶恐,却又带着莫名诡异的平静,心里头空荡荡的。

前世,今生,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她想要的,不过是他的一句“爱”而已,他又在怕什么?

没了她,他觉得自己的命都像是走到了终结,如行尸走肉。

“皇上,”高风见他不语,声音不觉低了几分,马匹朝后探了探步子后,方才小心问道:“今日本该是大陈使者前来觐见的日子,还有半个时辰,您可要先回宫?”

兹事体大,此事马虎不得。

封卿不语,仍定定看着前方。有一瞬只觉得待在宫里头的自己,太可怜了。

可怜到……原来他自以为是的权势地位,连他想要留住、保护的人都留不住,保护不好。

“皇上……”高风还欲言语。

“再去寻。”封卿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强行遏制着涌上喉咙的酸涩,哑声低道,转身便要朝前驾马而去。

“皇上,此事事关两国交好,若离去,恐大陈会怨我大晋言而无信,”高风提着脑袋胆战心惊上前劝道,“且据暗卫来报,除却来的大陈使者,大陈国师似也随行,只是暗卫暂时探不到其踪迹。叶姑娘那边,属下会继续派人寻找。”

封卿本欲前行的身影蓦地僵住,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大陈怨我大晋言而……”

“下一句!”

“除了大陈使者,大陈国师也随行,只是入京后便探不到其踪迹了。”

封卿呼吸一滞,天色早已亮,早春的晨驱散了不少的寒冷,可他却仍觉得此刻比隆冬腊月还要寒冷,冻得他骨头都跟着酸疼起来。

大陈国师。

他曾派人仔仔细细调查过扶闲的身份,每一重都直指大陈,最初到了大陈后线索便断了,后来他登上皇位,直探到大陈皇族。

若真是他……

封卿竟有些不敢想象起来,他猛地抓着缰绳调转马头朝皇宫处:“回宫。”而后纵马疾驰而去。

李公公早已命人备好了龙袍,在养心殿担心耽误了功夫,便派人拿着龙袍道前殿小憩之处等着。站在门口满眼焦急的等着皇上回来,时不时朝宫殿外走一趟,均未曾见到人影。

眼见离着接见大陈使者的时辰越发的紧,李公公越发的焦灼。

却在此刻,宫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李公公神色一喜,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忙走上前迎了两步:“皇上,奴才这便命人给您更……”衣。

只是话并未说完,封卿已经绕过他朝殿前而去。

李公公大惊,皇上只穿着件白衣,白衣上还有些泥点子,且……脚上踩的仍只是屋内方穿的鞋屐,此刻也有些脏了。

可封卿却无所觉,只是径自朝前殿走去。

大陈的使者早已候在那里,听见脚步声纷纷跪下,却只有一人,转过身来,立在那儿看着封卿,一动未动。

那人穿着件暗绯色的官袍,长发半束半散在身后,凤眸微扬着,唇角微勾,带着一贯的邪肆,此刻,他正在看着封卿。

封卿也在直直地盯着他,面色无波,可心如坠石一般,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扶闲。

这个……曾陪在叶非晚身边的男子,这个叶非晚曾险些嫁给他的男子。那日她穿着嫁衣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脑海,如一柄匕首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他出现在京城中,叶非晚便消失了,二者太过巧合,他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信,这是否只是凑巧这般简单。

之前他还那般笃定的说“她会回来”的信心,均被扶闲的出现打击的七零八落,不复翻身。钻天的酸味充盈在他的心口,酸痛的他的心一颤一颤的,几欲佝偻身子来方能缓解那股疼痛。

她……是为了扶闲吗?

大陈使者从未想到,大晋的皇帝会穿的如此……随意,一时之间跪在地上均都未敢作声。

扶闲却只随意睨了眼封卿身上的衣裳,看着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似是满意似是嘲讽的低笑一声,而后方才半真半假的躬了躬身子道:“参见皇上。”

封卿最终站定在扶闲跟前,只看着他,良久道:“她呢?”

547

官驿的院落并不算大,阳光安静,初春的天色也已泛着暖意。

可叶非晚却只觉得心中酸酸涩涩的,指尖冰凉,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一言难发。

她回应不起扶闲的这句话。

“喂,你莫不是感动了?”扶闲突然笑了出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一贯的调侃模样,“我说你便信了?这段时日本公子在别处可是吃香喝辣,舒坦的紧,哪有多余的功夫想你?”

叶非晚目光一顿,抬眸瞪着扶闲,许久缓缓转头:“无聊。”

扶闲笑容僵了下,片刻已然如常,挑眉道:“好久不见,你怎的还是这幅脸色?便不能待我好些?”

叶非晚看了他一眼:“但凡你我能正常些重逢,我岂会待你不好?”说着,她转头环视了眼四周,“为何将我带到此处?”说着,忍不住揉了揉后颈。

昨日扶闲将她敲晕的那一手刀力道虽不大,她的后颈却还是隐隐泛着酸疼。

扶闲看着她的动作,走上前便要替她揉一下。

叶非晚却几乎立刻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扶闲的手僵在半空,下瞬直接大手扣在她后颈上,使劲揉了两下:“躲什么?本公子难不成是洪水猛兽?”

叶非晚因后颈的酸痛脸色变了变,可不过片刻,扶闲的力道逐渐轻了下来,只缓缓揉着,声音也变得沉闷闷的:“喂,叶非晚,”他微微垂眸,嗓音低哑,“为何会在宫外头?为何……还是孤零零的?”

他以为,她回到了她长大的京城,回到了她爱的人身边,会幸福的。

可是,却只看到了她孤身一人住在客栈中,只看到她笑的释然,却非幸福。

叶非晚顿了顿,最终还是拂落了扶闲的手:“我不愿待在宫里头,而且,自己一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叶非晚!”扶闲声音一紧。

叶非晚长睫微颤,好一会儿轻道:“以前,我总是无条件的信任封卿,可是不知何时,我做不到信他了,不信他的感情,不信他真的会为我而‘一生一世一双人’。平日里待在宫中什么都不知道还好,一有个风吹草动,我只想快些逃离他。”

譬如他和柳如烟的会面,譬如柳如烟那张酷似曲烟的脸,她无法不在意,所以只能离开。

所幸因为心中没有期盼,所以便是离开也不会伤心,只觉释然。

扶闲安静听着她的话,并未作声,只是双眸微敛,掩盖了以往的潋滟风华,反添了几分沉寂。

有些事情,他并未说谎,比如那句他想她了。

可是他也知道,无关之人的喜爱,对她而言不过是负担罢了。

“叶非晚。”扶闲轻轻道。

“嗯?”

“……”扶闲却静默了下来,良久方才道,“无事。”话落,他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叶非晚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他没有说何时放她离开,看着她的小丫鬟便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不曾放松分毫。

久了,叶非晚心中也烦了,干脆坐在屋内再不多动。

直到夜色逐渐降临,窗外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亭子上悬着一盏长信灯,瞧着很是幽静。

外面小丫鬟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静得太过诡异。

叶非晚轻怔,想要一探究竟,起身朝门口走去。

却没等她手碰到门框,阑窗陡然被人撞开,一抹黑影从床内走了进来。

叶非晚被惊得低呼一声,转身望去,只看见昏黄色的烛火之下,扶闲正一手捂着自己的手臂,脸色苍白如纸站在那儿,而他的手上则沾满了血迹,顺着指尖一滴一滴的往下坠落。

“扶闲?”叶非晚惊声唤着,忙上前去,却在看见他指尖的血迹时顿住,一动不敢乱动。

“无碍,只是被伤到了,”扶闲喘着粗气,似是极痛,而后低声道,“被一柄匕首所伤,伤的并不重。”

叶非晚忙点头,下刻却又想到什么:“你这房中可有药?我去给你拿来!”

扶闲沉默了下,摇摇头:“这里没有。”

“那……”

“东城门处,有一家医馆,那里有我的人等着,知道我的伤势。”扶闲呼吸沉了沉,“只是我的伤势不能为旁人所知,只能来到你这处……”

叶非晚轻怔,看着扶闲指间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溅起一点点的血花,心中越发焦急:“哪家医馆?我去帮你将药取来?”

扶闲诧异看着她。

“放心,我什么都不会问。”叶非晚忙补充道。

扶闲双眸微垂,眸中细微的光亮逐渐暗了下来,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她会过问一些,那是否代表,她愿意了解他?

可她从不多问。

“宁安医馆,”扶闲安静道,“从后门出,不会被人察觉。”

“好。”叶非晚点头,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只是在她离开房中的下瞬,扶闲本微弯的腰身逐渐直了起来,本捂着手臂的手也放了下来,没有伤口,只有手指间沾着的假血。

门外,有人轻声道:“公子,叶姑娘去东城门而去。”

“嗯。”扶闲轻应一声,安静了良久,最终如呢喃般,“扶闲,但愿你不会后悔。”

他起身走出门去,走到前庭,将所有房门全数打开,自己一人安静坐在主座上,倒了两杯热茶,一杯拿在手中,一杯放在对面。

封卿绝不痴傻,他也绝不会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便真的认为叶非晚不在他这儿。

回到府中时,扶闲早已知道封卿派人跟踪了他,后门守卫薄弱,他解决起来并不费事,寻了个由头让叶非晚出去。

他给了封卿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封卿若不珍惜,他便会出城门将她带走,离开大晋、亦不会回大陈,哪怕她会怨他。

并没费太久的工夫,门口一阵马蹄声响起。

扶闲抚了抚手中的茶杯,里面的茶尚还温热。

他来的真快。

马蹄低低嘶鸣了一声,一袭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身披寒月,目若古井,幽深漆黑,面无表情,可神色却极为苍白,身姿颀长,大步流星便走了进来。

封卿站在门口,垂眸看着扶闲:“她在哪儿?”

扶闲饮了一口茶,触着温热,可喝到口中,却很是冰凉,凉的他肺腑一缩,这一次他未曾否认,只勾唇笑了下:“她啊,走了!”

548

走了?

封卿目光一沉,眼中徒留的最后一缕亮光彻底消失,陷入一片死寂与黑暗之中。

他仍站在扶闲跟前,垂眸望着他,半晌哑声道:“你开什么玩笑!”

他不相信扶闲既然冒着危险将她掳到这里来,会如此轻易放她离开。

扶闲摩挲了下手中的茶杯,良久徐徐站起身来,身上的绯衣微微拂动着,站定在封卿跟前:“不是开玩笑,叶非晚走了。”

封卿的喉咙一阵紧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仍死死盯着他,却是一言未发。

“相信皇上从我离开皇宫开始,便已派人在后面跟踪我了,”扶闲轻笑了下,“你的人难道没有同你报备吗?”

封卿隐在宽袖下的拳松了又紧,最终沉沉道:“你真以为朕会相信你这一派胡言乱语?”话落,他微微侧首看向身后,“来人!”

立即便有侍卫走上前来:“皇上。”

封卿紧盯着扶闲的眸,沉声命令道:“封锁官驿,彻查此处的每一个角落,便是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人找出来。”

“是!”侍卫已经领命下去。

扶闲闻言,不过耸耸肩轻笑一声。

却在侍卫下去的瞬间,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俱是一怔,转头朝门口望去。

正是高风满眼焦急的跑了进来,凑到封卿跟前低声道:“皇上,暗卫在官驿探查到了叶姑娘的下落。”

封卿沉吟不语,心中却莫名一阵阵的慌乱。

高风接着道:“只是官驿后门的暗卫被人打晕了,有人说,曾在后门不远处看到了叶姑娘,还说……叶姑娘满眼急迫的朝东城门而去。”

东城门,满眼急迫……

封卿听着高风的话,心如坠着一颗巨石,直直的落到无边的黑暗与冷寂之中。她便……这般想要逃离他吗?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皇上?”见他就为言语,高风心中一慌,忙上前低唤一声。

封卿陡然回神:“你说,她去了东城门的方向?”

“是……”高风的话还未说完,便感觉眼前白影一闪.

封卿已转头飞快朝门口而去,只是脚步却在门口顿住,他微微侧首:“她若是离开京城,扶闲公子,你便永远都离不开京城了。”

这一次再未迟疑,径自走了出去,官驿门口,一阵马蹄嘶鸣之声传来,继而马匹疾驰,朝东城门而去。

高风怔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了眼早已坐在一旁的主座,安静饮茶的扶闲,转头跟在封卿身后走了出去。

扶闲仍坐在木椅之上,手中轻轻摩挲着方才的茶杯,里面仍残留着半杯澄净的茶,此刻早已冰凉。

一旁的烛火轻轻摇曳着,倒影处了朦胧模糊的影子,扶闲朝茶杯里睨了一眼,而后轻晃了下,茶水中的倒影皆被晃散了。

良久,扶闲低笑一声:“怎么办,好像……有些后悔了。”

……

叶非晚雇了一辆马车便朝着东城门赶去,一路上不敢耽搁,甚至还几次三番催促马夫快些去。

看扶闲手臂上的伤口以及流血的速度,怕是不多时便会因失血过多而全身冰冷,她须得快些将药材买回去才是。

马夫被她催着,一路驾马狂奔,以往要半个时辰才到的东城门,硬是只用了两炷香的工夫便道了。

叶非晚忙将银子给了马夫,人已飞快掀开轿帘跳了下去。

东城门处果真有一处宁安医馆,此刻医馆前正悬着一盏烛火,在黑暗中静静亮着,似在等待来人。

叶非晚快步走上前去,只看见医馆的柜台后只站着一位蓄着白须的老大夫,正随意翻看着手中的医书,听见动静方才抬起头来,眯着眼朝她打量了一眼。

“大夫,我来抓药,”叶非晚上前道,“那人说你知道他,让我将药拿回去便好。”

老大夫终于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沉沉问道:“敢问叫姑娘前来的,可是一个样貌出色的男子?”

叶非晚点头:“是。”

“姑娘可是姓叶?”老大夫又询问道。

叶非晚见老大夫果真知道扶闲,心中放松了几分,可又见他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心底难免困惑:“大夫,请问在何处抓药……”

老大夫却打断了她,微微俯身从柜台下拿出一纸书信,递到她跟前:“这是那位公子托我拿给姑娘的。”

叶非晚怔愣,不解的看了眼老大夫,最终将书信接了过来,书信上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不用谢。

连署名都没有。

叶非晚却是认识这个字迹的,曾经她在如意阁时,便见过。

——这是扶闲的字迹。

可是他这三个字是何意?

叶非晚正思索着,却听见门外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直直朝着东城门的方向而去,她不觉朝外看去,夜色昏暗,她瞧不太真切,只看见一道白影闪过。

叶非晚心口不觉一滞。

下刻,又是一阵嘈杂声响起,几匹快马而来,身后则跟着一队穿着冷银色盔甲的人马,脚步整齐而肃杀,手里举着火把,火光顷刻将周围映的如同白昼。

叶非晚皱了皱眉,心底竟随之坠了坠,莫名又几分不安,仿佛那些将士的脚步声,步步踩在她心口上,沉闷闷的。

“姑娘,姑娘?”身边有人唤着她。

叶非晚猛地回神。

“既已将书信给了姑娘,我也要打烊了。”老大夫捋了捋胡须,抱歉一笑,看了眼门外。

叶非晚顷刻了然,忙颔首道了声谢,转身朝外走去。

来时她曾让马夫在不远处等她片刻,如今拿了药便折返回去,出去后更是不再多看,飞快朝马车处走去。

却在此刻,身后陡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什么人?”那人的声音听着很是熟悉。

叶非晚一怔,转过头来,却正看见高风骑马站在那儿,手中举着一个火把,正满眼诧异的望着她。

他的身后则有一众将士跟随而来,火光冲天。

“叶姑娘?”高风呢喃,下刻他猛地反应过来,飞快驾马朝城门处而去。

叶非晚不解,却未等片刻,便见围在自己身前的将士逐渐朝两边散开,一人脚步带着些许仓皇朝她走了过来,一袭白衣在夜色与火光中很是显眼,容色泛着死人的白,最终定在她跟前。

封卿。

叶非晚一惊,想到宫中给他下药一事,直觉想要逃离。

封卿却猛地惊慌失措般上前,攥着她的手,将冷硬尖锐的东西塞到她的手中:“非晚,你若是觉得不解气,便再刺几下,多刺几下,但……”

他的声音逐渐低哑了下来:“……不要离开。”

549

如今虽已入春,夜色仍带着几分寒。

侍卫手中火把冒出的烟火,却迷的人眼睛阵阵酸涩。

叶非晚眨了眨眼,方才垂首看去,被封卿塞到手中的冰凉的小玩意,是一根银簪,很熟悉,正是前世她亲自将其刺入封卿腹中的那一枚,也是今世她抓着他的手,刺入自己肺腑的那根。

其实他们早便谁也不亏欠谁了。

“非晚……”见她久不言语,封卿的声音紧绷着,“从来没有两不相欠,你若是还怨还恨,便再多刺几下……”

他蓦地上前,伸手攥着她的手背,抵着自己的腹部便要用力。

叶非晚手指一颤,用力抵抗着手背上的力道。

封卿的大手仍包裹着她的手背,一点点刺入身上的白衣,锋利的簪尖如同嗜血的猛兽,顷刻间便在白衣上沁出了一个血点,于火光之中分外刺目。

叶非晚指尖猛地一颤,竭力想要松开手中的银簪,可封卿的手始终攥着她。

“封卿!”叶非晚的声音大了些,连名带姓唤着他。

封卿长睫一顿,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良久缓缓抬头看向她,声音极轻,甚至带出些许茫然:“多刺几下,就像前世一般,刺完了,便不要离开了。但我不会如那时将你困于一隅……”

眼见她的声音越发混乱,叶非晚眉心紧蹙:“你到底在说什么?”

为何今夜的每一个人都这般奇怪?扶闲,医馆的老大夫,还有眼前的封卿,都是如此!

封卿轻怔了下,深深凝望着她的双眸:“你不喜欢待在宫里,那便待在宫外头,你不想嫁我,我便等着你点头,可是非晚,”他声音沉了下来,“不要离开,别离开我。你走了,我一个人便真的熬不下去了。”

叶非晚眉心皱的更紧,她不过是来医馆抓药罢了,封卿如此大动干戈出现,还有药没抓到,只有扶闲留给她的一封信,说什么“不用谢”……

叶非晚陡然一僵。

不用谢。

扶闲凑巧今夜受了伤,只有城门处的医馆有药,封卿还偏生率了人马前来。

这……都是他安排的?

可是为何?他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非晚……”封卿低低唤着她。身后高风及一众人垂首不敢多看,只听着声音便是满心的诧异。

——皇上从来高高在上,何曾这般……卑微过?

叶非晚看着眼前的封卿:“扶闲告诉你我的下落的?”

封卿一顿,指尖细微颤抖了一下:“你便……这般关心他吗?”来寻她的人是他,可是她开口却只是询问扶闲。

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独独扶闲不行。

她曾为了扶闲穿上过一次嫁衣,那是她心甘情愿嫁给除他以外的男人。那日的嫁衣如火,他每每想到,心中都会后怕,是不是……自己晚到一会儿,她便早已成了旁人的妻子了?

叶非晚忽视了封卿的话,沉吟片刻,复又道:“除了我的下落,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封卿目光一滞,心口如被冰封住一般,而后那阵冰凉一点点的沿着心口,直至冻结道他的全身,手脚僵冷,动弹一下都牵动着心阵阵剧痛。

扶闲,真这么好?好到她一次次忽略了他,只追问扶闲的事情?

“你不能这般对我,”封卿声音极轻,抓着她的手,带起手中的银簪,“你若是还未曾解气,便刺几下撒撒气,但是不要喜欢旁人。”

“非晚,你不能喜欢旁人。”

叶非晚神色一凝,看着眼前的封卿,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般,与他说话全然驴唇不对马嘴,心中想要知晓答案,叶非晚干脆转身便欲朝来时路走去。

“啪”的一声,手中的银簪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细微声响。

封卿怔怔垂眸,看着地上孤零零滚了两滚的银簪,心口一阵细密的痛。

这是他送给她的银簪,与他们纠缠了两世的东西,如今被弃若敝履一般丢在地上。

她不在意了吗?

“非晚。”封卿几乎立刻上前,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极小,似乎只需微微用力便能挣开。

叶非晚脚步微顿,侧首看了眼手腕,莫名的未曾挣脱。

封卿静默了很久,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艰涩:“你去哪儿?”

叶非晚怔愣片刻:“去找扶闲。”她总要将今日之事问个清楚。

抓着她的手一颤,封卿只觉喉咙处一阵夹杂着血腥的酸涩味涌了上来,酸的他满心阵阵抽痛,好一会儿方才找到声音:“不去找他可好?”

他可以让她在宫外,任她自由,可是……却无法忍受她去找旁人。

他还曾信誓旦旦的说,她会回去,可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不会回去,甚至……她早已有了想要去的地方。

叶非晚莫名其妙看着封卿,语气难得认真下来:“封卿,那日我离宫时,你即便喝了迷药,意识却仍是清醒的,你未曾阻拦,不是早已默认放我离开吗?”

封卿闻言脸色骤然苍白:“放你离开,只是因为你不愿待在宫里……”而不是,任由她去找旁人。

叶非晚怔了下:“你说的对,可是,”说着,她用了些力道,挣开了封卿的手:“我须得找扶闲,我想要的答案,你给不了。”

话落,她再未迟疑,转身便朝来处走去。

她要好好问问扶闲,安排这一桩戏码究竟是何意?久未相见,他莫不是想当媒公月老了不同?

封卿僵滞在原处。

她一定要去找扶闲,她说扶闲能给她想要的答案。

她一步一步,如同彻底走出他的世界。

她要放弃他了。

那他呢?他怎么办?

封卿看着她的背影逐渐与夜色相溶,心也随她去了一般失魂落魄,下刻陡然抬脚飞快朝她消失的方向跑去,脚步仓皇。

“我能给你想要的答案。”男子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叶非晚凝眉,没想到以封卿的骄傲竟会追上来,不解道:“什么?”他怎会知道扶闲的心思?

“我说,我能给你想要的答案,”封卿走到她身后,抛下了一切的自尊,将自己的一切剥落,全然呈在她身前,声音近乎乞怜般道,“我爱你。”

550

我爱你。

这一刻,叶非晚只觉得满夜的死寂,便是血在脉络中喷涌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再轻的呼吸都很是明显,远处侍卫手里的火把燃烧的声音振聋发聩。

她的呼吸都不觉放轻了许多,徐徐转身看着正站在自己身后的封卿。

他在紧盯着她,双眸不安的闪烁,却未曾放松分毫。

叶非晚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启唇:“你发烧了?烧糊涂了?”

封卿目光一凝,他想了无数个答案,等着无数中可能,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好一会儿方才摇摇头:“……没有。”

“那便是病了?”叶非晚接着问,目光看向他身后的高风,“既是病了,便该去看太医,而不是来城门口乱逛……”

“没有病!”封卿打断了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仿佛方才所有的勇气都随着那三字流失一般,好久才朝她走了两步,“没有发烧,也没有烧糊涂,我爱你是真……”

余下的话,在他看见叶非晚双眸的冷静时,停了下来,良久方才低声讷讷:“你不信?”

叶非晚猛地回神,怔怔盯着封卿的眉眼,她不是不信,只是不敢相信,就像她曾经也几次三番对封卿表明心迹,可封卿每一次都不曾在意一般。

此刻她终于能理解那时封卿的心思了。

半晌,叶非晚才终于垂下头来,避开了封卿的目光:“我还有旁的事,先走了。”

话落,她转身便要朝回程走去,她要去找扶闲问了清楚,问他为何要安排这一切,问他究竟和封卿说了什么,让封卿看起来像吃错了药一般尽说些胡言乱语。

她……也不敢再继续待在原处了,只因不过听见他的一句不知真假的“我爱你”而已,她本以为无欲无求的心,竟然会有波动。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你还要去找扶闲?哪怕听见了那番话?”身后,封卿的嗓音沙哑低迷。

叶非晚脚步一顿,下刻如未曾听见般,继续朝等着前方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心中静静想着,一会儿定要多给马夫些银子,毕竟让他平白多等了这么长时间。

封卿双目直直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刺痛,可是……却束手无策。

她已经走到了马车旁,她在和马夫笑着说着什么,给了马夫些银子,而后上了马车……

她这一次,真的要离开了,她不相信他的感情了,就像他曾经也不曾信她一般。

封卿的呼吸蓦地沉重下来,下刻陡然上前,大步流星朝着渐渐动起来的马车前方走去。

高风站在身后,见到封卿的身影大惊:“皇上……”

可封卿置若罔闻,脚步飞快,脸色越发惨败,而后直直站在已逐渐快起来的马车跟前。

马匹高声嘶鸣,在寂静的夜色中很是刺耳。

“吁——”马夫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影吓到,匆忙拉紧了缰绳,看着拦在马车前的如妖似仙的白衣男子,再前行一步,马蹄子怕是就要踏到他身上了。可他却半点未曾后退,更不曾闪躲。

马车内,叶非晚的身子随着突然停下的马车不受控的朝前倾去,所幸抓住了轿窗,不过片刻人已坐稳。

马夫的声音传来:“这位公子,若是无事还请让开前路……”

封卿面无表情,缓缓朝马车而来。

马夫不解,再欲询问,封卿却陡然看向他。

马夫的腿脚不觉一软,被眼前男子这一目光望过来,他只觉得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腰身都不觉弯了下来,闭嘴再不敢多言。

封卿收回目光,大步踏上马车,掀开轿帘走了进去。

马车一角悬着一盏提灯,映的马车内昏黄,却勉强能看清周遭。

叶非晚皱眉看着上来马车的封卿,他看了她一眼,而后起身坐在她对面,目光静静落在她的身上。

“你来做什么?”叶非晚凝眉问道。

封卿安静看着她,轻声反问道:“你去做什么?”

“我……”叶非晚被他一询问,在他的目光之下,竟莫名说不出“找扶闲”这番话来,最终移开目光,“你下车。”

“不可能,”封卿轻声回绝了她,片刻后却又道,“我若下去,你可否不去找扶闲?”

叶非晚一滞,眉心皱的更紧,未曾作声。

封卿垂眸,眼中光亮逐渐暗了下来,声音如轻叹一般:“所以,我不会下去的,非晚。”

他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他去找别的男人,除非他死。

叶非晚凝望他片刻,见他始终没有改主意的念头,最终收回目光。

马车复又前行,比起来时的疾驰,这一次慢了许多,摇摇晃晃的朝着官驿而去。

叶非晚靠着轿壁闭眸假寐,心中却尽是烦乱,她能感受到封卿看着她的目光,只是她不想理会也不知该如何理会。

不知多久,终于听见马夫扬鞭,而后低低喝了一声:“吁——”

叶非晚睁开双眸,一眼便对上身前正盯着她的封卿的眼睛,他在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眼中带着丝丝紧张,似在等着她回心转意再不去找扶闲了一般。

叶非晚兀自平静收回目光,起身掀开轿帘跃了下去。

官驿大门并未关,门口还有两个侍卫等在那里,悬在房梁上的提灯也亮着,院中也有灯火通明,似乎知道她会回来。

叶非晚抿了抿唇,便要走上前去。

身后却跟着一阵脚步声。

叶非晚一怔,扭头看去,封卿仍跟在她身后,脸色苍白,亦步亦趋。

叶非晚凝眉:“你跟着我作甚?”

封卿飞快看了眼官驿中的灯火,收回目光,声音极轻:“你不要找他。”

叶非晚凝滞片刻,这一次再未迟疑,转身便朝着官驿大门走去。

“叶姑娘,”门口的守卫对她抱拳道,“公子已经在正厅等候多时了。”

叶非晚闻言,心中越发确定,果真是他安排了一切。

下刻,那两个守卫却突然跪了下去:“参见皇上。”今日入夜时,大晋皇帝亲自前来找公子,他们自是知道的。

封卿却理也未理,仍跟在叶非晚身后朝内走去。

551

今夜的官驿格外热闹,夜色不眠,火把冲出的烟雾层层笼罩,火光冲天,恍然如白日。

叶非晚一步步走进去。

扶闲正站在正厅门口,仍旧一袭绯色宽袍,身姿颀长瘦削,眉目风华无二,唇角噙着一抹笑,只是那双眸子越发的深邃漆黑,正直直盯着她。

叶非晚最终站定在扶闲跟前,目光从他的手臂上一扫而过,那里仍残留着血迹,可此刻已经看不出有伤口的存在了,扶闲的脸色都不再苍白如纸,反而神色平静。

“为何?”她安静开口,平声问道。

扶闲深深凝望着她,喉结微动,下刻却又注意到什么,侧眸朝叶非晚身后看去,目光幽深。

叶非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封卿竟跟着进来了,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望着她二人。

抿了抿唇,叶非晚最终转回眼神。

“怎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扶闲也收回目光,轻哼一声。

叶非晚长睫微顿,很快便已平静:“他愿意跟着,我没法子,也没身份阻拦,”说着,她的目光逐渐严肃下来,“扶闲,你根本没伤。”

扶闲这次倒很快便平静下来,轻笑一声颔首应下:“是。”

“为何?”叶非晚再次开口。

扶闲却知玩味般摩挲了一下手腕,再抬眸人已平静如昔:“在这儿我说不出来。”话落,目光朝内室望了一眼,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叶非晚顷刻了然,微微颔首。

扶闲转头便朝内室走去,她抬脚跟上。

“非晚!”身后几乎立刻传来封卿的声音,他一直在看着他们二人交谈。他们二人并不亲密,却透着说不出道不明的默契,这让他嫉妒。

他更嫉妒他们二人之间,似还有着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别跟他进去。”他声音极轻,如同呢喃。

扶闲挑眉,在身后慢悠悠道:“晚晚,你大可反悔哦。”

叶非晚脚步微顿,终转头看着他:“封卿。”

封卿被幽暗的眼神勉强升起几缕亮光,正望着她。

“我说过吧,”叶非晚接着道,“那夜你和柳如烟二人在凉亭,我看见了。”

封卿垂眸,她曾说过,可是那时,他心中不知她究竟是何感受,如今眼睁睁看着她和扶闲二人一同离去,他终于明白她那夜的感觉了——心如刀绞,却无可言说。

“你和柳如烟说了什么?”叶非晚复又问道。

封卿张了张嘴:“我们……”可话说到一半,却只望着她,停了下来。

“和我有关?”叶非晚反问。

“……”封卿失语。

叶非晚耐心告罄,转头看向扶闲:“走吧。”

扶闲挑眉看了眼封卿,转身朝内室走去。

叶非晚安静跟在他身后,直到走进内室,看着扶闲关上房门,一次头也没再回。

封卿怔怔看着房门在他眼前合上,如同她的心将他一齐关在外面一般,他拼命的想要进去,却不敢动半分,怕她厌他弃他,更怕她……再不愿看他一眼。

内室房中。

扶闲垂眸看了叶非晚一眼,转头朝一旁的圆木桌走去,茶壶的茶已经凉透,他仍倒了一杯拿在手中。

“现在可以说了吗?”叶非晚平静问道。

扶闲拿着冷茶的手一顿,片刻毫无所觉般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将茶杯放下,看向叶非晚:“没有受伤,的确是故意将你骗去城门处的。”

即便心中早已猜到真相,叶非晚仍忍不住蹙眉:“你为何要这样做?难不成这段日子扶闲公子想当媒公了……”

“叶非晚!”扶闲突然打断了她,目光直直盯了她好一会儿,“随我进来时连头都不敢回;只有见到他时你眼中才勉强有几分亮光;口口声声说着放下了,可是却总是笑得空荡荡的;便是此刻……”

扶闲缓缓走到叶非晚身边,伸手将她紧攥的手轻抬在掌心:“你为何攥的这么紧?叶非晚,你又在害怕什么?”

叶非晚指尖一颤,飞快将自己的手从扶闲手中撤出,如被戳中心事般转头看向一旁。

扶闲看着空落落的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掌温凉的触感,可眨眼间却已经消失,良久,他垂眸轻笑一声:“叶非晚,我给过自己一个机会,若今夜封卿未曾寻到你,我会带你离开,可是,终究还是不行啊。”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如同轻叹。

叶非晚睫毛一颤。

扶闲收回掌心,隐在宽袖之中:“你若想离开,我会义不容辞的带你走,你想吗?”他深深望着她。

叶非晚怔愣,转头直直看向扶闲,张了张嘴,却不知作何回应。

“啪”的一声细微声响,自房门处响起,在寂静的内室格外刺耳。

叶非晚猛地回神,转头看向门口处。

扶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房门处早已恢复一片平静,他双眸却如炬般微眯,许久收回目光:“所以,是你不想啊叶非晚……”他低低呢喃。

他一生纵肆,不徇章法律则,本以为今世都将如此,可当初,说“娶她”时,是认真的。

第一次想要定下来。

像是阴差阳错,更似顺理成章,那场喜宴终还是被打断了。

他们没缘分。

他们总是没缘分。

叶非晚看着扶闲,面色平静,可不知为何,泪突然便流了下来。

她想,如果是扶闲多好,那么她一定早早便幸福了。

可是,怎么就不是他呢?

扶闲见到她的泪一愣,眼中似有诧异与惊慌闪过,却很快无奈垂眸:“怎么?被本公子那番言论都感动的落泪了?”

话落,他伸手便要将她脸颊的泪拭去。

可指尖触到泪滴时却一愣,那泪明明是凉的,他却觉得分外灼人,灼的他心尖都痛了起来。

扶闲翻手,手背轻轻蹭着她的脸颊,许久低道:“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如何,他最终没能道出口。

“叩叩——”房门外,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扶闲一愣,凝眉沉吟片刻,声音轻如呢喃:“果然……他才是我的克星吧。”每次都被打断,且还是同一人。

封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那三字,是认真的,你不要和他待在一块……”

552

满屋寂静。

叶非晚仍站在桌旁。神色却是显而易见的诧异。她本以为。以封卿的骄傲。此刻定不愿再继续待在官驿中了。

可……他竟还在?还说什么“那三字是认真的”?

“他对你表露心迹了?”扶闲沉默片刻。再抬眸眼中已一片平静。安然问道。

叶非晚长睫微顿。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最终只安静看着桌上的茶杯不语。

“叶非晚。”门外。封卿沙哑的声音再次传来。低低的。很轻。

叶非晚指尖微颤。目光仍直直盯着前方。一动未动。

“你以往分明亲口说过……你爱我的。”封卿的声音虚无缥缈的如同在云雾中缭绕着发出一般。夹杂着低声呢喃。虚弱的都不像他了。

似乎……他在害怕她会将过往的一切爱意皆否认一般。

叶非晚只觉心口翻涌上来一阵阵的苦涩。她很想装作什么都未曾听到。可是……却做不到。心底如压着千钧重一般。

“叶非晚。你爱……”封卿仍低低道着。话却突然被开门声打断。声音戛然而止。

封卿身上仍穿着白衣。可衣摆处却沾染了尘埃。比之以往那恍若谪仙的风华模样。添了狼狈。正抬头望着门口的女子。脸色煞白。

叶非晚平静看着封卿。眸光幽暗。无一丝波动:“封卿。每个人的爱都并非无休无止的。我爱过你。却也只是爱过而已。你可知什么叫‘过去’?”

封卿身子一颤。直直盯着她。苍白的唇动了动。却失语了。

叶非晚看着他的容色。垂眸轻笑了下:“我讨厌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你却总是什么都不说。封卿。你我二人没缘分。也不合适……”

“若没缘分。你我岂会纠缠这么久?”封卿急迫开口。

叶非晚轻顿。避开了他的注视:“就算有缘分吧。那又如何?你说你爱我。可我却不然。你难不成求我继续爱你?”

封卿如此骄傲。听见她这番话。不会转身离开才怪呢。

可是……他没有。

他仍旧立在原处。头微垂。满头青丝也随之坠在身后的白衣之上。胜雪的衣裳。如墨的长发。他整个人如同阴沉沉的俊美的鬼一般。

时辰一点点过去。

封卿一动未动。

身后。扶闲正望着二人。神色无波。

叶非晚细微的呼吸一声。左右论起耐性。她是比不上他的。此刻也不愿意和他比什么耐心了:“你回宫吧。这儿与你格格不入。再者道。你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大抵是真的病了……”

说着。她便要后退半步关上房门。

“叶非晚。不要在房中。不要和他待在一块……”封卿上前半步。轻声打断了她。语调极低。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说的小心翼翼。

叶非晚关门的手一顿。片刻神色平静继续便要关上。

“……求你。”封卿突然道。

叶非晚的动作骤然僵住。本后退的腿都停了下来。直直盯着门口的男子。他分明满身狼狈。分明是他在求她。可是……此刻的他却仍旧眉目清冽华丽。

可她却莫名眼眶一热。

“封卿。你到底想说什么?”叶非晚轻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封卿唇微颤。看着她。良久伸手轻覆上心口处。低低道:“晚晚。你和他待在一块。我这儿疼……”

叶非晚目光飞快朝他的胸口望了一眼。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慌乱:“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说到此。她安静补充。“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这句话。”

封卿一滞。再次静默下来。

叶非晚二话没说。伸手便已关上房门。

却并没有房门关闭的清脆声响。反而如砸到骨头上一般闷闷响声——一只苍白的大手从门缝中伸了进来。阻止了房门关闭。门框重重砸在苍白的手背上。顷刻出现了一道血痕。

叶非晚双目一紧。定定看着那道血痕。竟再也难以移开目光。

房门撞到手背上。终“吱”的一声慢慢悠悠打开了。

“噗……”身后。男子一声轻笑声传来。

叶非晚背影僵滞了下。

“方才还质问我为何做出今夜之事。而今看来。不是正好?”扶闲缓步走上前来。身上绯衣微微拂动。“这样也好。叶非晚。你便无须每夜都住在哪寒酸的客栈里。不用半夜被人用石子敲门后。惊恐的睡不着。也不用再笑的空荡荡的了……”

“扶闲……”叶非晚声音艰涩。只觉得此刻的扶闲似在生气。

“我说的可有不对?”扶闲挑眉。却在看见叶非晚的神情时轻怔。良久垂眸轻叹一声。似是无奈。“在可怜我吗?”

“不是。”叶非晚几乎毫无迟疑映着。

“呵。”扶闲只轻轻摇首。“叶非晚。你这种人记吃不记打。活该为情所伤。放弃我这般好的人……”可余下的话。他到底说不下去了。只看了眼门口脸色苍白的封卿。“我和你还真不对盘啊。”他说的毫不客气。

封卿迎视着他。不语。

扶闲却只侧过身子。绕过二人:“我累了。”话落。人已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身上的绯衣在夜色中、火光下划出一道暗红色光影。

房门口处。只剩下叶非晚与封卿二人。

封卿的手背被门框重重砸了一下。血痕处渗出几滴血。正沿着手背一点点往下滑着。苍白的肌肤与鲜红的血。很是刺眼。

他却恍然未觉。

良久。封卿缓缓伸手从袖口掏出一纸书信。递到叶非晚身前:“你想知道的。都在这封信中。”

叶非晚怔了下。伸手将书信接过。迟疑看了封卿一眼方才将书信展开。

信纸厚厚一叠。书了许多。叶非晚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字迹密密麻麻。她看的双眼都有些恍惚起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才终于将书信彻底看完。容色怔愣的攥着书信。却不知该摆出何种神色。

“非晚……”封卿神色担忧看着她。

叶非晚终于回过神来。将书信折叠起来:“这是那夜柳如烟同你说的事情?”

“……是。”

“前世也是?”

封卿应的艰涩:“那时……这是原因之一。”

“我知道了。”叶非晚安静点头。而后绕过封卿便要朝官驿大门走去。

“非晚。你……”

“不要跟着我。”叶非晚打断了他。“我想安静一下。”

553

叶非晚攥着手中书信,安静朝外走去。

仍有侍卫拿着火把守在外面,火光冲天,高风站在最前面,看见她时目光飞快看向身后。

叶非晚那只做未见朝一旁走去。

“叶姑娘……”高风担忧唤了她一声。

叶非晚动作未停。

直到再看不见身后的光火,她的脚步才逐渐慢了下来,可看着四周黑暗,却满心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思虑良久,叶非晚最终拿定了主意,转身朝黑暗中走去。

两炷香后。

叶非晚站在荒凉的叶府大门前,看着朱漆色的大门早已泛着斑驳,心中却莫名一缩,绕到后门,将压在后门大石下的钥匙挖了出来,虽早已锈迹斑斑,但仍“啪”地一声打开了后门的锁。

叶非晚本以为叶府应当是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却从未想到,叶府只有门口处一片岁月痕迹,里面却很是齐整。

花草树木修剪的整整齐齐,只有道上有几片枯枝落叶,但能看出曾被人用心打扫过,并没有多少尘土。

——就像是……此处在过往一年经常被人细心清扫整理一般。

叶非晚脚步怔了下,最终朝着后院的凉亭走去,当初父亲便是在这个亭子里去世的。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亭子的红柱,春日的夜色仍有几分寒。

“爹。”叶非晚攥着书信的手松了松,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喉咙一阵阵的紧缩。

许久,她安静垂首,凝望着手中书信的内容:

信上说,当初传的“封卿登帝位时,她的父亲叶长林不止帮了封卿,还帮了三皇子”是假的,父亲从最开始便只帮了封卿,出粮百万担。

真正帮了三皇子谋逆的,是兄长叶羡渔。父亲自知命不久矣,将一切罪都揽在自己身上,保护兄长南下。

可当初叶羡渔帮助三皇子的证据不知被谁翻了出来,辗转落到柳太尉之手。

谋逆的大罪,本该满门抄斩,被封卿拦了下来。

柳太尉身为三公之一,手中掌京城六成兵权,封卿虽有掌握边关八十大军的虎符,可毕竟远水难救近火。这几日柳太尉朝堂之上日日施压,不外乎……让柳如烟入宫,以巩固柳家权势。

信上,还有封卿号令三军的密令,他竟都给了她看了。

叶非晚怔怔看着那些文字,思绪纷杂混乱。

她从不了解这些朝堂权势纷争,不解政务大事。如今方知,封卿隐瞒下的事情,果真是因为自己。

可她却始终被蒙在鼓里,被父亲隐瞒,被兄长隐瞒,被封卿隐瞒。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做了。

“啪”的一声细响,伸手似有细微脚步声传来。

叶非晚手指一顿,飞快将书信藏在袖口之中。

“你果真在此处。”身后,一人轻哼声传来,尾音微扬,带着一贯的慵懒华丽。

叶非晚背影一顿,好一会儿轻吐出一口气,等到神色无异常时,方才抬眸转身看去,一片昏暗中,只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那儿望着她,看不真切那人的模样。

扶闲垂眸,从袖口将火折子摸了出来,吹了两下,火光飞快照亮了他的眉眼,映在昏黄的光芒之中。

“你……怎会在此处?”叶非晚启唇,声音仍有些低哑。

“唔,看看你还好好活着吗?”扶闲径自上前,坐在她身旁。

叶非晚朝上栓的后院门口处望了一眼。

扶闲看出她心中所想,轻哼一声:“一个小小院子,能拦得住我吗?”

叶非晚收回目光,声音讷讷:“是啊,一个围墙罢了,如何能拦住你呢。”

扶闲蹙眉,她的声音无半分精神,沉闷无力。良久他作声道:“发生何事?”

叶非晚睫毛轻颤了下,她不知该对谁说了:“扶闲,如果说……有些事,所有人都在以保护你的名义将你蒙在鼓中,当你得知真相时,该如何是好吗?”

她满心的茫然。

扶闲停顿了好一会儿,转头看着神情朦胧的女子,伸手将火折子熄灭,周遭重新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只有头顶残月仍在静静照着万物。

“逃避,然后去面对。”扶闲的声音沉沉响起,“解决完被隐瞒之事后,再去解决隐瞒的人。”

叶非晚轻怔。

扶闲低低笑了一声:“叶非晚,此番来大晋,我本欲看看你过得如何的。”

叶非晚指尖一顿,转头看着他。

“上次离开,你我二人其实从未好好道过别,”扶闲迎着她的目光,“我认识的叶非晚,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想面对,可最后还是去面对了。她经历了许多,却仍如此热爱着一切,哪怕一个人在陌生的城池,都能过得很好……”

叶非晚只觉喉咙一酸,轻声呢喃:“扶闲……”

“回到京城后,看着你待在客栈,我便在想,你果真还是这般没出息,不在宫里头好好享福,竟然还被赶出来了。”扶闲断了下,轻笑一声,仰头看了眼头顶清冷的月色,“可是此刻,我倒是想错了,没想到你竟是出息了。”

“你这是何意?”叶非晚蹙眉。

“夸你呢,”扶闲耸耸肩,仍抬手看着头顶那一轮孤零零的凉薄月华,“你可是没瞧见封卿在官驿的模样,眼巴巴盯着你离开的背影,却连跟上来都不敢。”

叶非晚怔然,因为她说,不让他跟着她?

“听他的语气,他对你表明心迹,还被你回绝了?”扶闲收回目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叶非晚失语。

“看来是真的了,”扶闲轻笑,“所以说你出息了啊……”

以往,她看着封卿的眼神中写满了爱与光,如今竟能回绝封卿了。

二人沉默了下来,谁都未曾言语。

不知多久……

“他仍在官驿待着,”扶闲突然道,嗓音微哑。

“什么?”叶非晚问得艰涩。

“是他央我前来找你的。”扶闲未曾理会她的反问,继续道,“他站在我跟前,高高在上的帝王,腰身都弯了,对我说,你不让他跟去,要我来找你。许是怕你出事吧。”

扶闲半眯了下眼眸,方才封卿站在他跟前说:但求,扶闲公子。

第一次,他求他,为了叶非晚。

叶非晚的手仍能摩挲到袖口的书信,指尖冰凉,可掌心却滚烫着。

她难以想象封卿求人的模样。

可是今日……

叶非晚站起身。

“怎么?”扶闲挑眉。

“你说得对,”叶非晚抿了抿唇,看向天边,天色已泛着鱼肚白,黎明将至,“先解决被隐瞒之事,再解决隐瞒之人。”

“去哪儿?”

“去找他。”

554

封卿始终待在官驿中,披着月色立在庭院里,直到头顶月色渐消,天边逐渐泛起鱼肚白。

黎明将至。

高风满目担忧的守在身后不远处,看着立在院中的颀长人影,以往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皇上,此刻却好像突然从天上坠落凡间一般,整个人都添了一丝莫名的萎靡,站在那儿,让人不忍直视。

前夜叶姑娘消失,皇上便始终未曾休息,驾马寻了一日一夜,白日上朝接见了大陈国使臣,昨夜又未曾休息半分。

皇上……生生熬了两日两夜。

轻叹一声,高风最终走上前去,小心凑到封卿跟前:“皇上,天亮了,该回宫了。”

封卿的目光终于动了下,转头看向四周,暗色果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浅黛色的黎明。

昨夜,叶非晚走了,不让他跟着。

他终是放心不下,怕她出了什么事情,怕她再次消失他便真的寻不到她了,更怕她……承受不住真相。

所以,他央了扶闲跟上前去,可是,心中的酸涩与痛,几乎要将他湮灭了。一想到旁的男子跟在她身边,还是他亲自安排的,他心中便如同有人拿着匕首一下下的刺着他的心头肉一般,血汩汩流出。

高风话音落下,皇上始终没有回应,遂静默下来。可眼见着日头都渐渐升起了,看着皇上苍白的神色,心中难免越发担忧。

皇上的身子此刻怕是虚弱的紧,得好生休息才是。

“皇上……”高风正要继续开口。

封卿的身子却突然动了动,转眸朝着天边望去。

——日头最终冲破黑暗的桎梏,挣扎着从东边升了起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仍带着寒,悄无声息的照在人的身上,却很是刺眼。

封卿垂眸,日头正好,可他偏生站在阴影之中。

眯了眯眼,他最终抬脚朝官驿门口处走去,背影颓然,脚步怔忡,一贯挺拔的身姿添了几分莫名的萎靡。

高风匆忙跟在后面。

封卿的眸微垂着,面无表情,容色更是无半丝温度。

高风垂首,只偶尔偷偷望一眼前方,吩咐着周围人打开大门,却在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影时顿住:“叶姑娘?”

封卿蹙眉,声音冷冽而沙哑:“什……”余下的话,在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影时,戛然而止。

他站在阴影中,呆呆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

她与他不同,她穿着一身米色的宽袖云纹裙,安安静静站在阳光之中,满头青丝柔顺的垂在身后,被晨风吹起淡淡的弧度,有碎发拂过她的朱唇,眉目如画。

光芒笼罩于其身后,就像……她便是那光芒本身一般,耀眼极了。

她就像他昏暗生命中的唯一一束光,站在那儿,正平静的等待着他。

而他如着魔了一般,缓缓走上前去,昨夜的酸涩与痛楚,在此刻都奇异的淡了许多,直到站定在她跟前,感受着她身上阳光的余温,心口积郁的那股冰冷才终于消散了些。

“非晚?”封卿眯了眯眸,低低唤着,声音很轻。

有一瞬,他觉得眼前人竟只像是一场幻觉。

叶非晚满眼复杂的看着封卿,昨夜天色昏暗,她未曾看清楚他的容色样貌,今晨方才看得清楚,他竟将自己折磨成这幅模样?

“你没事吧?”叶非晚问的迟疑。

封卿未曾言语,仍直直望着她,许久伸手,苍白修长的手指想要碰触她的脸颊。

叶非晚一怔,不由自主朝后躲避了一下。

封卿的手僵在半空,却很快若无其事的收了回去,唇角微弯:“是你。”

幻觉里的她,从不会躲避他的碰触,可是真实的她……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再也不喜欢他的碰触了。

真实的她,永远只会躲着他、离开他。

叶非晚眉心蹙了蹙,最终决定忽视他这番话,伸手将袖口的书信拿了出来:“这些事情,你是何时知道的?”

她从叶府步行来到此处的,一路上,她想了许多,心情也逐渐平静了下来,再不是昨夜刚得知消息时的震惊与激动。

封卿眼眸的光芒逐渐暗淡了下来,她主动前来找自己,果真只是因为这些事,可是……他似乎仍是欢喜的:“……两年前。”他安静道。

叶羡渔……终究太过瞻前顾后,想要顾好叶家,才会选了两边站。

叶长林替其揽了罪。

若依他以往的性子,若叶羡渔是旁人,他定早已治他的罪。

可是……他下不了旨,只因他姓叶,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却未曾想到,叶羡渔曾助三皇子一事,还是走漏了出去,不知被谁泄露到了太尉柳元寿那里。

柳元寿虽口口声声说忠君爱主,可意思不外乎想让柳如烟入宫来。

封卿很清楚,柳如烟入宫,那么他与叶非晚,便真的彻底断了,他……也真的熬不下去了。

两年前?

叶非晚心中尽是诧异,掀起阵阵波澜,原来……封卿这么早便知道了,可他……竟一直什么都不说……

“你……为何回来?”封卿突然开口,声音问的格外艰涩,心中却忍不住浮现点点希望。

叶非晚抿了抿唇,抬头看着封卿:“他是我的兄长,我很感谢你留他一命。这件事,我不会置之事外……”

终与她有关。

封卿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莫名的酸涩。

他希望她回到自己身边只是因为他这个人而已,不是因为旁的任何事,可是……

封卿开口,嗓音极轻:“我可以自己处理好。”

“你一直都可以,我相信,”叶非晚垂眸,“前世,你也总可以处理好一切,你想要的,总能得到。”没有她,他也可以高高在上,大权在握。

从来如此。

封卿脸色一白。

前世,他并没有处理好一切,他得到了地位、权势,却失去了她,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颓然半生,仿佛什么都未曾得到过,茕茕孑立。

“我方才说错了,”封卿垂眸,声音轻如气声,“叶非晚,有些事,我不可以的……”

他需要她,哪怕只是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做,只要好好地……让他看见。

叶非晚垂首避开了他的注视,转头看向高风:“将马车牵来。”

555

马车摇摇晃晃朝皇宫的方向行去,车内软垫极厚,轿门关得严密,只隐隐听见“吱哑”的细微声响。

叶非晚坐在封卿对面,头微垂着,双眸怔愣,不知在想些什么,额前一缕碎发耷在脸颊一侧,轻轻的摇晃。

封卿痴痴望着她,目光一动不动,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她了。

下刻,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从马车旁的矮几下抽出一截抽屉,手再探出来时,拿着一盘栗蓉糕,糕点软糯香甜,只看着都极为精致。

可叶非晚双眸仍直直看着不知名处,无所察觉。

封卿抿了抿唇,伸手拿起一枚栗蓉糕便要凑到她嘴边。

直到唇角一阵酥麻香甜的味道传来,叶非晚突然反应过来,飞快直起身子,不觉朝后避去。

片刻后却又猛地反应过来,不解的看了封卿一眼,低头便望见了凑近到自己跟前的栗蓉糕。

叶非晚顿了下,眼底似有诧异闪过,好一会儿方才迟疑道:“给我的?”

封卿看着她不尽信任的神色,眼眸暗了下,微微点头:“嗯。”

叶非晚想了想,最终伸手将栗蓉糕接了过去,习惯般道了声:“多谢。”而后已将整个栗蓉糕喂到嘴里。

封卿长睫一顿,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那句感谢,听着竟如此刺耳。

可他最终又道不出什么,只能近乎赌气般收回目光,看着那盘栗蓉糕,不知什么时候,便养成了在马车内放些点心的习惯了。

明明……他以往最讨厌吃点心了,可是他总是忘不了,以前,她在马车上从来都闲不住,不是往他身旁凑,便是到处摸索着,指望能摸出点吃的出来。时日久了,她在马车内什么都找不到,便会自己带些点心。

想到那些过往,封卿的目光不觉柔软了下来:“这是要……回宫?”他问得迟疑。

“嗯,”叶非晚点点头,将口中的栗蓉糕咽下,唇齿间仍残留着余香,她顿了下,“你在宫外可还有没见的人或是没做的事?”

“没有,”封卿摇摇头,眉眼仍有几分不可置信,又问道,“你随我一同回宫?”他以为,她会迫不及待的远离他,没想到……她会随他在一块。

“是。”叶非晚再次点头。

封卿手一紧,心中溢出莫名的欢喜,满身的疲惫都淡去几分,仍直直看着眼前的女子,似是总也看不厌烦似的。

好一会儿,他方才又拿起一块栗蓉糕:“回宫还要一段时日,先垫一下肚子。”

叶非晚诧异,看了眼封卿手里的栗蓉糕,最终再次接了过来。

“封卿。”待咽下口中的栗蓉糕,叶非晚终于打定主意,抬头唤着他的名字。

封卿一顿,抬头望着她:“嗯。”

“关于此次事情,你有何打算?”叶非晚思来想去,决定开门见山的问了,似怕封卿有所顾忌,她忙又道,“不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都好,此事毕竟是叶家有罪在先。你也无须顾念你我二人过往的情谊……”

封卿脸上的血色顷刻抽离,方才缓和下来的容色陡然苍白。

无须顾念他们二人的过往?

她……怎么可以这般说?而今的她,不论什么事情,似乎总是将他排除在她的心门之外的,似乎……他们二人早便桥归桥路归路,那些过往也都不算什么了。

可是怎会不算什么?

他们前世今生,当了两辈子的夫妻。她是他唯一明媒正娶的女子!

“你……这是何意?”封卿声音艰涩。

叶非晚沉吟片刻:“我一直都知,你不喜被人威胁,”她对他很是了解,“所以,即便是你想要治叶家的罪也无妨,只是毕竟叶家也曾出钱出粮,还请你能……从轻处置。我也不希望……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封卿手不觉紧攥,力道大的骨节处都泛着酸疼,良久才终于勉强克制住不断翻涌的涩意:“那你呢?”

“我?”叶非晚笑了下,“刚好也好久没见过大哥了,这次能见见……也好。”

封卿呼吸一滞。

她要离开,和叶羡渔一同承罪——若追究下来,便是发配边疆。

她……从未认认真真的想过他。便是计较起未来,他都是被她排斥在人生之外的。

“那我呢……”封卿的声音有些茫然。

她走了,他如何是好?

“你?”叶非晚一顿,半晌笑了下,“封卿,你的感情,我其实是相信那么些的,可是,你不是儿女情长的人,私情与天下相比,太过渺小,你……”

“你怎知我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封卿声音微扬,骤然打断了她。

叶非晚一滞。

封卿喉咙一紧,朝前探了探身子,靠近了她些许,目光紧盯着她的双眸,看着她的眸光中有水光潋滟流转,看着她以往看着他明明尽是爱慕,却不知何时将一切都藏了起来,心口有如刀割。

“非晚,你和我回宫,并不是因为我吧……”他低声呢喃着,声音很轻,却因着距叶非晚极近,她甚至能感觉到脸颊上的温热气息,“你只是想着不再亏欠我而已。”

因为他隐瞒了她,护了她,所以她随他回宫,解决完这件事,便不再亏欠。

叶非晚失语,却未曾否认。

封卿突然低低笑了出来:“我就知道,非晚,”都是报应,报应他曾那般伤害她,报应他曾做过的一切,“可是,非晚,你了解的是之前的我,现在,你不了解我……”

封卿复又低声呢喃,“我没有不喜欢被人威胁,我也从不是什么大情大义之人,让我治叶家的罪,不可能,你要离开京城去找叶羡渔,更不可能……”

叶非晚看着封卿有些涣散的眸,以及双眸下泛着黑青的眼睑,轻怔了下,不知为何,心口处竟一阵灼热,热的她眼眶发酸。

他知道他最厌恶被人欺骗、威胁,可此刻却说……他喜欢被人威胁?

叶非晚飞快低下头,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此刻的动容,只低低应了声:“嗯。”

“非晚……”封卿还欲继续说,让她打消离开的念头,却在听见她的回应时一惊,继而满眼的不可置信,“你说……”

叶非晚抿了抿唇,轻轻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封卿:“你要迎娶柳如烟吗?”

556

封卿听了叶非晚这番话,顷刻间只觉脑海中有万千烟火“砰”的一声炸开,炸的他本就胀痛的额头越发的眩晕,声音都随之提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她如今……怎能如此轻易便说出让他迎娶旁人的话?

叶非晚看着封卿过激的神色,紧攥的手微微松开,垂眸随意道:“你又不是没娶过,何必做出这番模样呢?”

封卿闻言心口一紧,不觉朝前凑了进步,急迫道:“前世即便迎娶她,也不过是派人将她接到王府而已,我明媒正娶的只有你,且我从未碰过她,我碰过的人只有你……”

“封卿!”叶非晚匆忙打断他,耳根不觉热了下,他碰过她,她自然是知道的,他们的第一次,还是她给他下药得来的。

封卿住了口,目光仍幽幽望着她。

叶非晚头脑一紧,避开了他的视线,硬着头皮道:“我对那些过往……不感兴趣,”说到此,她神色逐渐冷静下来,“前世,也是因为柳太尉拿捏住了叶家的证据?”

封卿垂眸:“这只是原因之一。”

叶非晚看向他,下瞬想到什么,恍然大悟:“是了,柳如烟嫁入王府是曲烟亲下的懿旨,且她的那张脸又像极了曲烟,你怎会忤逆她呢……”

“非晚!”封卿瞪着她,却在看见她的容色时,不自觉便柔和了脸色,“和曲烟无关,和柳如烟也无关,和那张脸更无关,只是……”说到此,封卿的脸色白了白,“只是,有人曾问我一直不肯松口纳旁人,是因着爱你,我……”余下的话,再说不下去了。

只因他的不敢承认,却害他失去了她,这也是他前世自厌至极的缘由。

叶非晚一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可转念一想却又了然,封卿一贯骄傲,他的骄傲怎会容许他爱上一个处处强迫、欺骗、威胁他的女人呢?

“你怎知,你现在就懂得何谓‘爱’了呢?”叶非晚垂眸,淡淡道,“也许,一切不过是你的错觉……”

“我爱你。”封卿打断了她,目光灼灼望着她继续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待说出口,他方才惊觉,原来有些话,一旦开了先河,并不难再继续开口。

他仍不知“爱”究竟是何物,可是他知,没了她,他会死。

叶非晚一滞,封卿的这番话说的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她连反驳的话都找不到,半晌才终于避开了他的目光:“柳太尉并不会善罢甘休。”

封卿眼中本期待的光亮逐渐暗去,许久轻轻靠着轿壁:“由不得他。”

“嗯?”叶非晚还想追问。

马车外,高风的声音陡然传来:“皇上,叶姑娘,到了。”

叶非晚一怔,扭头透过轿窗看了眼外面,原来竟不知何时,马车早已驶入皇宫。

“嗯。”封卿低应一声,转头飞快看了眼叶非晚,身侧的手动了动。

叶非晚仍避着他的目光,低头掀开轿帘便跳了下去。

封卿手指一僵,最终跟在她身后下了马车。

红墙绿瓦,高耸的宫楼,四四方方的天,熟悉的宫殿。

叶非晚看着,本轻松的神色逐渐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纱。

“你随我回来的……”封卿的声音在身侧低低响起,“所以,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轻易离开了。”

叶非晚怔了怔,转头一眼正望进封卿的双眸之中,她呼吸一滞,飞快收回目光;“我只是……不希望成为任何人的累赘。等这件事解决……”

“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累赘。”封卿打断了余下会让他心痛的话。

她是他昏暗生命中的唯一一束光,绝非累赘。

叶非晚攥了攥手,再未回应,只故作平静朝前看去,一眼正望见立在一旁的高风,也是满脸的疲惫。

迎着她的目光,高风笑了下。

叶非晚也颔首回了一笑。

封卿凝眉:“去外面守着。”

高风笑容一僵,匆忙收敛笑容道:“是。”转身朝着宫殿门口处走去。

叶非晚看了眼封卿,封卿早已面色如常,清咳一声道:“先回殿内,我早已命人送来早膳了。”

叶非晚点点头,跟在封卿身后。

殿内仍是以往的目光,只是少了几分人气儿,多了许多的空荡,充斥着淡淡的檀香,却嗅着令人不再心旷神怡,只觉酸涩。

“这段时日,我一直待在书房,”封卿转头看向她,低声道,“有些空荡了些。”

“……嗯,”叶非晚低应一声,心中却越发复杂,她离开后的这段时日,他都未曾休息好吗?

“皇上,早膳送来了。”高风壮着胆子站在门口低声道。

“嗯。”封卿低应一声。

下瞬,一众宫人鱼贯而入,将手中的膳食一盘盘放在桌上,而后福了福身子纷纷退下。

高风却仍站在门口,良久为难道:“皇上,属下已有三日未回,恐……芍药会心有忧色……”

封卿轻飘飘抬眸睨他一眼,方才叶非晚对他笑了一下的画面还浮现在跟前:“以往你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不也无妨?”

高风一阵为难,忙道:“属下逾矩。”话落,便要退下。

叶非晚看着高风的背影,微微皱眉。

“怎么?”封卿看着她,他可以接受她暂时不能回应他的情感,可是他不喜欢她这般看着旁人,哪怕是……已成亲之人都不行。

叶非晚一顿:“高护卫看起来像是很累的样子……”

封卿只觉全身的血翻涌:“我看着呢?”

叶非晚不解望向他。

封卿却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分外无理取闹,凝滞片刻,扬声吩咐道:“去告诉高风,让他出宫。”

“是。”门口的宫女忙领命下去。

叶非晚抿了抿唇。

封卿收回目光,如今她能同他一块用膳,便已是喜事,他……何必在扫兴?

“柳元寿既心存逼朕迎娶柳如烟入宫、以壮家族势力之意,即便如今真的如了他的意,往后也只会更得寸进尺,”封卿低低道,“我已命暗卫去西北秦城,调遣精兵五万,届时驻守京畿,震慑宵小。”

叶非晚顿了顿,将袖中的书信推到封卿跟前:“这些机密之事,甚至兵符密令,你……不该说给我听……”

封卿望着她:“为何不?”

她若真想要他的命,伸手就是,根本无须任何手段。

557

封卿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叶非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封卿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乌鸡汤放在她跟前,她才突然醒过神来。

乌鸡汤熬的很是澄净,上方的飘着几朵油花,只嗅着味道便令人食指大动,可叶非晚却无半点胃口。

她看了眼鸡汤,又看向封卿:“柳太尉毕竟手掌京城的兵权,即便你想趁此机会将他的兵权拿过来,可曾想到好的法子?”

封卿本拿着汤匙的手一顿,并非因着她口中的话,而是……他突然想到,曾几何时,她陪他待在书房中,总是半是抱怨半是期待的望着他,希望他能少聊些朝政大事,哪怕抽出一丁点的时间陪陪她也好。

那时……他始终未曾理会,只觉得她无理取闹。

可是现下,他想听她再如那时一般抱怨一句,他可以放下手边的一切。她却……只想和他聊那些繁琐的政事。

原来,她那时便是这种感觉,心里头孤零零的,却只能小心翼翼的去试探、迎合。

“他翻不起什么滔天大浪,”封卿将汤匙递到她的碗中,声音低柔下来,“用膳时不要说那些扫兴的事。”

叶非晚看着汤匙一怔,最终闭了口,再不发一言。

封卿心却一紧,看着她默不作声的模样,心口一快便道:“除了那些,你便无其他事同我说?”

他们二人,何时相顾无言了?

叶非晚不解看他一眼,她不知该同他说什么,满心的得知真相的震惊,以及满心的困惑与负罪感,压在她心里,惴惴难安。

封卿看着她的神色,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轻抿薄唇,终究开口道:“柳元寿手里不过两万兵马,即便他真的心有歹意,也折腾不了太久,所谓两方对阵,攻心为上。过几日待得西北五万大军驻扎在京畿,柳元寿势必会将手中兵马恭敬送上来。”

说到此,封卿微微蹙眉,他心底仍有一丝忧虑。

叶非晚认真听着封卿的话,不断在心底分析着所有的结果,即便知道封卿心有准备,可看他却不像全然放松的模样:“是不是……会有意外?”

封卿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许久轻道:“京中兵马养在京郊兵营之中,早已习惯此间水土,也有往后近三年的粮草。五万大军届时若驻扎在京畿,除却水土不服之人,粮草只怕也会供应不及,若是速战速决还好……”

只怕柳元寿心中迟疑,迟迟不肯有所动作,倒是粮草耗费极快,只怕得不偿失,将士也会有所损耗。

叶非晚听着封卿的话,眉心微蹙。

京中自有粮仓粮草,可其养的却是京中的兵马,正如封卿所说,五万大军若真的驻扎在京畿,速战速决,即刻便可返程,可若是在京畿耗费太长时日,粮草不足,将士有损,只怕封卿的名望大跌。

“此事我心中自有定夺。”封卿见她眉心紧蹙的模样,心中不忍,低声道。

叶非晚只点点头,却仍凝眉沉思着什么。

膳食算不上早膳,更算不得午膳,半个时辰后便有宫人上前将其撤了下去。

封卿去了书房,即便李公公在身后求着他好生休息,他仍不予置喙,只将叶非晚送回九华殿后,便去了御书房中。

素云见到叶非晚满眼的惊喜,便请安,眼圈都有些红了。

叶非晚心中也是感慨万分,却在素云问她“可还会离开?”时沉默了下来。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往后还会不会离开。

可眼下当务之急,她只想将柳太尉一事尽快解决。

叶非晚在房中坐着,脑中纷杂一片,却半点思绪都无。

门外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下瞬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姑娘?”素云的声音在外响起。

叶非晚猛地回神,看着手中的杯盏,茶早已凉透,染得她指尖都泛着凉,她顿了顿方才应道:“进来。”

素云应声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件布绢,小声道:“姑娘,这是您离宫那段时日还没绣完的绢帕,奴婢斗胆,替您将剩下的绣完了。只是生了意外,针脚错了,您看看……”

她没说的是,针脚之所以出错,是因为她点着蜡烛在房中绣着这绢帕,皇上突然便走了进来,她慌忙跪在地上。

皇上却只愣愣看着那烛火好久,低声呢喃了句:“朕看错了……”而后转身便飞快离去。

叶非晚接过绢帕,果然看见原本秀丽的兰花枝有些歪,她笑了笑:“无妨,在另一端再绣一根歪兰枝,不就对称……”

说到此,叶非晚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直直看向阑窗处。

若驻扎京畿的五万将士粮草不足,那么……只需让柳太尉粮草也不足,他定会心焦,或是提前动手,或是缴械投降……

思及此,叶非晚猛地站起身。

“姑娘?”素云不解。

叶非晚却只对着素云一笑,起身飞快朝外走去,一路上不少人惊呼着“姑娘”,叶非晚只作为稳,径自朝着御书房走去。

守在御书房门口的是个新来的侍卫,见到叶非晚便已横了手中宽刀:“后宫不得接近御书房。”

叶非晚脚步一滞,刚要言语,便听见御书房前的长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循声看去,李公公手中拿着拂尘跑了过来,将侍卫手里的宽刀拂到一旁:“大胆,竟敢拦叶姑娘。”说着,对着叶非晚露出一抹笑,“不知叶姑娘有何事?”

叶非晚此刻逐渐平静下来:“皇上在书房内?”

“在,”李公公忙应,“您随老奴来。”

一直走到御书房门口,李公公方才躬身下去。

叶非晚抿了抿唇,轻轻推开房门。

封卿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朱笔在写着什么,听见开门声头也未抬:“朕说错,无事不得叨扰。”

“确有些事。”叶非晚低声道。

封卿拿着朱笔的手一顿,猛地抬头,片刻已经将笔放下,声音有些紧张:“何事?”他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

他本以为……只要让他走到窗前,看见九华殿的烛火亮着便好。

叶非晚顿了顿:“关于逼柳太尉出手一事,”她呼吸微急,“找到他的粮草,劫了或毁了。”

558

封卿站在书案前,定定看着站在御书房中央的女子。

她的双眸中如镶嵌着颗颗玉石,晶莹剔透,站在那儿,分外耀眼。

耀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永远的困在身边,再难离开半步。

“你怎么不说话?”叶非晚有些忐忑的看着封卿,只觉此刻的他分外奇怪。

封卿怔愣了下,很快回过神来,许是因为激动的缘故,她眼中对他的谨慎与距离都消失了,他喜欢这般。

“在想你说的法子,”封卿低声应道,下刻勾唇笑开,“很好。”

“你也觉得很好?”叶非晚双眸一亮。

“嗯。”封卿点点头,转身拿过一旁的书本随意将折子扣上。明黄色的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书着批示,意思不外乎:劫其粮草,断其根源,逼其出兵。

这一招的弊端,只怕是要将京中的不少粮草毁了。

另一封折子上,则是他批复给江南道御史的,去年江南道一带粮食大收,正值收供的好时节。

他与叶非晚竟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知为何,封卿此刻竟想起“心有灵犀一点通”一诗,这种感觉……让人心思愉悦。

叶非晚见封卿心中已有定数,逐渐放下心来,转身便要离去。

“这么早回去,还有事?”封卿漫不经心问道,目光透过半掩的窗子看向外面。此刻正值黄昏,今日天色甚好,夕阳泛着晕黄色,很是幽静。

叶非晚不解,摇头:“无事。”

封卿垂眸面不改色道:“无事便待在这儿吧,陪我想想对策。”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如现在一般安安静静的待在一块儿过了。

叶非晚本欲回绝,可想到此事,最终点头同意下来。

案几旁有一处软榻,软榻前则是一张矮几,上方还放着两盘点心。

叶非晚看着那点心怔愣了下,封卿不喜甜食,那点心……是她曾经总要腻在他的书房时带来的,那时,她总蹭在他身边,美名其曰“红袖添香”,可其实……不过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罢了。

安静坐在软榻上,叶非晚并未动那些点心,也未曾多语,只偶尔看一眼封卿,他已重新坐在案几后,正专心书写着什么,侧颜如精雕细琢一般完美,眉目专注似有潋滟波光,换上的白衣宽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拂动着,如飘散在水中的丝绸,泛着淡淡涟漪。

他说着陪他想想对策,可是,似乎从她坐下开始,便一直未曾多言,似乎只是……要她陪他在这儿待着一般。

昨夜一整夜未曾休息,房中又很是静谧,处处尽是墨香与檀香,还有眼前点心的甜香,叶非晚的意识逐渐朦胧下来。

不知多久,她竟半靠在软榻上睡了过去。

日头逐渐西落,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李公公悄无声息的走进来点上了烛台。

直到细弱的烛火轻轻摇曳,封卿方才收回目光,许是身侧有了熟悉之感,他竟比往日还要精神些、专注些。

一旁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封卿转头朝软榻望去,只一眼,本因批阅折子紧皱的眉心倏地舒展开来,双眸逐渐溢出几丝温柔。

她睡着了。

长睫映在眼睑上,打下长长的阴影,小脸如一朵在幽谷中悄然盛放的兰花,不经意间竟争得满秋的光辉,万般迷人。

封卿目光一沉,人不觉朝软榻走去,顺手拿过一旁的龙袍大氅,直到轻手轻脚走到软榻旁,小心翼翼将大氅盖在她身上,他方才轻舒了一口气,脚步却再难离开,许久蹲下来,靠在软榻旁安静望着她。

真美好。

若是时间能停在此刻,他想他也是愿意的。她对他没有谨慎,没有疏离,就像……她以往还愿意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一般。

封卿的目光不觉落在她的唇上,朱唇也微微卷翘着,在夜色与烛火中泛着光泽……

他缓缓垂首,一点点靠近着那诱人的光泽,甚至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淡雅香气,直到二人的呼吸彼此纠缠……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在有些昏暗的书房中响起。

封卿的身子僵住,仍蹲在那儿,脸颊微微侧向一旁,上方有五个不甚明显的手印,力道不大,不算太痛,可是……

叶非晚缓缓睁开眼。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当年初遇封卿的场景,可是初遇后一转身,竟碰到了一个登徒子,她一个巴掌上前,打在了那人脸上,很是真切,手掌似乎还泛着些酥麻。

叶非晚嘤咛一声,睁开眼,醒了。

却在看清眼前的人影时惊了一下,匆忙坐起身,直直看着封卿:“你……怎么……”声音在看见身上的大氅时僵住。

封卿抿了抿薄唇:“见你睡着了,便来给你披上大氅。”

“……嗯,”叶非晚低应一声,想了想又补充道,“多谢。”

封卿身子一顿,站起身来。

叶非晚突然又开口道:“你的脸怎么了?”总觉得……颜色有些深。

封卿猛地侧首:“无事。”说着,人已飞快走到书案旁,脚步有些忙乱,耳根热成一片,而后低咳一声:“方才本想叫醒你,叶家曾在京城有数个粮仓,你可还记得有哪些?”

事实上,这些他均都记录在册,可是……他自有打算。

“自是记得的,”叶非晚点头,“京郊库房……”

话未说完,便被敲门声打断,李公公在门外道:“皇上,您方才吩咐的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可是现在差人送来?”

封卿扬声道:“不用,朕一会儿去膳厅。”

“是。”李公公躬身应道,身影从门窗处消失。

封卿看了眼叶非晚:“用膳时不谈政事,明日一早,你再来说吧。”

特意在用膳前询问她相关事宜,不过就是……想她明日能继续陪着他罢了。

以往她总爱主动凑到他身边来,如今,他却也只能耍些不入流的手段,方能时时看着她了。

封卿又想到什么,看了眼软榻:“将大氅披上,夜色仍有些凉,去用膳。”

被打断的叶非晚张了张嘴,方才醒来的缘故,意识仍有些朦胧,见封卿不容置疑的模样,最终拿了大氅跟在他身后朝外走去。

却在走出御书房的瞬间,叶非晚看见大氅上的金龙猛地反应过来,伸手将其解下。

“怎么?”封卿皱眉。

“这……是你的龙袍……”

话未说完,封卿已将大氅接了过去,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

门口新来的侍卫见状,想到自己竟还手执宽刀拦了那姑娘,后背一寒,不觉垂眸再不敢多看。

559

用过晚膳,回到九华殿后,叶非晚仍觉得掌心酥酥麻麻的。

她在梦里给了那登徒子一巴掌,想来万般真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到底没容叶非晚多想,她便已沉沉睡去。

书房处仍是灯火通明。

封卿目不转睛看着手边的密函,脸色苍白,时不时眯眸沉思着什么。不知多久,他将密函放在一旁,轻轻吐出一口气。

而后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九华殿前的长信灯重新亮了起来,心里似都随之温柔下来。

似乎……只要她还在,他便还能熬下去,而不是如前世,行尸走肉,早早消亡。

书房外,一声轻轻叩门声,李公公轻声道:“皇上,天快亮了,您也歇息一会儿吧。”

封卿陡然回神,抿了抿唇重新坐在案几后:“不用。”声音冷静。

这件事不处理好,他心中惴惴难安,他怕在叶非晚心底,此事会是个芥蒂。还有……他处在这个位子,面对的是四周的狂风暴雨,以往他伤害她良多,而今,他更要给她安稳,将她护的周全。

李公公听着皇上坚决的声音,终不敢再多劝,只等着天色大亮,朝九华殿走去。

……

叶非晚刚醒来,便听素云说李公公在殿外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了,说是要接她去御书房。

想到昨夜仍有事情未曾商讨完,叶非晚再未过多言语,跟在李公公身后朝着书房处走去。

“叶姑娘,”李公公脚步慢了两步,躬着身子在前面引路,小声道,“昨个儿皇上又熬了一宿。”

叶非晚一顿,昨日封卿的脸色已经很是苍白,眼中血丝遍布,他却如不知疲倦一般。竟是……又熬了一夜吗?

“以往皇上虽也熬夜,可那都是叶姑娘不在的时候了,”李公公又道,“只是奴才劝不得,还请叶姑娘能劝劝皇上,政事虽紧要,可皇上的身子也紧要不是?”

叶非晚怔了怔,最终只低应了声:“我试试。”

李公公忙应:“谢姑娘。”

待走进御书房,看见封卿的模样,便是叶非晚也愣住,如今的封卿唇色苍白近乎透明,双眸却隐隐泛着红,幽深暗沉,听见开门声,他抬眸朝门口望来,本漆黑如黑曜石的眸子莫名溢出了些涟漪与柔色。

“你来了?”封卿站起身。

“嗯。”叶非晚容色复杂的点点头,片刻后从袖口将纸页拿了出来,“这是我昨夜回去书的叶家以往的粮仓位子。”

粮仓须得干燥通风,且占地极广,京城的粮仓也不过七八处,其中有四处曾和叶府有关,叶非晚是听闻过的。

柳太尉掌握的兵马粮草,势必离不开这几处粮仓。

封卿伸手接过,飞快扫了一眼,下瞬目光微眯:“京畿与临城处也有一处粮仓?”那儿地势荒凉,周遭多是山石,平日里更是无人来往。

“嗯,”叶非晚抿了抿唇,“那处粮仓地处城郊的山谷中,通风又人迹罕至,鲜少有人知晓。”

封卿抿了抿唇,难怪……柳太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叶非晚看了眼封卿:“李公公说,你几日未曾休息了?”

“不过三日……”封卿的话戛然而止,双眸隐有光亮望着她。

“什么?”叶非晚蹙眉。

“你……关心我?”封卿问得迟疑。

叶非晚只觉自己心中一慌,人已避开了他的注视:“李公公关心你罢了,哪天你记得给李公公加饷银。”

封卿仍望着她,下刻突然勾唇笑了下,便真是李公公关心,经由她口中说出,他也是高兴的。

高兴的难以自已。

可下瞬,他又想到什么,抿唇道:“无妨,我不累,比起前世来,现在可是轻松的多。”只有在她跟前,他方能轻松的提起所有密事。

他学着将自己的一切,全都虔诚的献与她。

“前世也没见你多煎熬。”叶非晚低声嘀咕。

封卿唇角的笑僵了下,那时他满心不承认在意她,可是却仍日日回府见她一眼。他最痛苦的模样,是在她“死”后,留他一人生不如死。只有熬到再难熬下去,才能勉强宿下,可不过睡一会儿,便噩梦连连。

梦里的她有时会拿着银簪站在他面前说“我恨你”;有时会满脸冷漠的说“你活该”,有时甚至会满眼茫然的望着他问“你是谁?”

“因为最煎熬的时候,是你不在时。”封卿低语。

叶非晚怔住,直直抬头朝着封卿看去。

封卿却没看她,只偏头望向一旁的角落。最初仍满心镇定,可被她看着,耳根竟越发的热了起来。

叶非晚抿了抿红唇,心中的慌乱压不下去,干脆便要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封卿几乎立刻问道。

“我……”叶非晚张了张嘴,“粮仓的位子都在纸上,我该回……”

封卿面不改色道:“今日我命人挑了些新话本,还有街口的炒栗子,你尝尝。”

叶非晚看向软榻处,柔软的丝绸垫上放着七八本话本,桌上则放着几盘点心和一纸包炒栗子:“你不用休息?我回去也无妨……”

“不用,”封卿飞快道,“再者说,我休息也惯了旁边有人了。”

叶非晚诧异,封卿疑心重,睡眠极浅,身边有人从来都不会深眠,如今说,习惯身边有人?

“那我让李公公……”

“只要你!”封卿羞恼的打断她。

可说完心中却止不住的酸疼,他以往将她伤成什么样,如今她连“他爱她”都不敢信了?

叶非晚静了片刻,终一言未发走到软榻旁坐了下来。

封卿深深凝望着她,心里仍酸涩着,转身走到案几旁坐下。

叶非晚靠在软榻上,不得不说,封卿安排的的确妥善,话本都是如今坊间口口相传的新本,很是吸引人,她也不觉看了进去。

可时辰长了,她便听见身侧有些不对,譬如翻阅折子书页的声音消失了。

叶非晚转头,封卿一手撑着额角,另一手拿着书信,容色苍白,双眸紧闭,本清敛风华的眉目添了几分疲倦的温和。

他睡着了。

叶非晚抿了抿唇,安静望着,却不知多久,门口陡然传来一阵细微动静。

封卿皱了皱眉,却未清醒。

叶非晚起身轻声朝门口走去,李公公正欲叩门,见门打开,忙后退半步,轻声道:“叶姑娘,大陈使臣扶闲公子欲见皇上。”

560

叶非晚走出御书房后,便看见不远处长廊,一人正随意靠在赤色楥柱旁,一身的暗色绯衣在细风里微微拂动着,眉目微眯,眼尾微微扬起,带着几分艳色,正似慵懒似随意的等待着。

听见这边的动静,他方才转过头来,却在看见来人是叶非晚时顿了下,很快便垂眸,隐去多余的情绪。

“扶闲。”叶非晚走到他跟前,轻声招呼道。

“怎么?今个儿倒是想起来见我了?”扶闲轻哼一声,“前夜我好心去宽慰某人,某人可是连看都未曾看我,一人回官驿找封卿了。”

叶非晚抿了抿唇:“对不……”

扶闲不耐烦打断她:“你对我,除了对不起便没有旁的说的?”

“……”叶非晚静默下来。

“罢了,”扶闲一挥手,广袖在空中拂过,带来隐隐的轻风,“你是个死心眼的,对我能有什么好听的话?早便知道你没什么良心。”

叶非晚听着他一贯随性的语调:“此时关乎我的家人,我不能逃避。”

“难道你不想回到封卿身边?”扶闲挑眉问道。

叶非晚一滞,这一次未曾过多回应。

扶闲低哼一声,转开目光环视着皇宫内院:“御书房是机密要地,他竟让你随之前来,”说着,他睨她一眼,“他待你不错啊。”

叶非晚忙应:“我来也是想要帮……”

话,戛然而止。

她帮封卿?她帮他什么了呢?她不过坐在软榻上看话本而已。就像前世在王府,她硬要蹭到他身边陪着他一般,那时他满眼的不耐,可是后来,那个软榻还是留在了他的书房里。

甚至曾有一日,她与封卿闹了别扭,她一连七八日未曾去书房,封卿还亲自去找过她,只说了句:软榻上的垫子被野猫叼走了,他命人换了床更软的。

那时她以为他说这番话不过就是还她的垫子而已,还曾生了闷气。如今想来,他是想让她继续去书房待着?

“在想什么?”修长如玉石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叶非晚猛地回神,容色微紧,满眼复杂,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觉得我信你?”扶闲轻哼一声,再未看她,只目光平静望向墙角已渐枯萎的梅枝。

叶非晚顿了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扶闲。”声音罕有的正经。

“嗯?”扶闲轻应一声。

叶非晚低低问道:“大陈的好姑娘多吗?”

“自是多的,”扶闲随意应道,“怎么,想随我去大陈瞧瞧?”

叶非晚长睫微颤,垂眸认真道:“扶闲,去找个有良心的好姑娘吧。”她回应不起他的感情。

扶闲静默下来,良久低笑一声:“前几日还对我说,不要我当媒公,如今你倒是上赶着要当媒婆?”

叶非晚一滞:“我……”

话未说完,却已被扶闲打断,他望了眼她:“我答应你。”如果这样,她能好受些的话。

叶非晚僵了下,再未多言。

此间一片死寂。

不知多久,扶闲轻叹一声。

叶非晚转头朝他看去。

“如此英俊的翩翩公子就站在你身边,你要将我推给旁人,叶非晚,你果真没出息!”扶闲喟叹一声,恍若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叶非晚闻言,扭头朝扶闲看去,仔细打量着他。

察觉到身边女子的目光,扶闲手微紧,下刻心中却又自嘲一笑,干脆扭头迎视她的目光:“看什么?”

“看美人。”叶非晚老实承认。扶闲这张脸,和英俊沾不上甚么关系,倒是有着倾城之姿,若非那双眉目带着几分英气,人比西子还要美上几分。

扶闲挑眉,却也不介意,只哼声道:“终于承认本公子美了?”

叶非晚笑:“是啊,扶闲公子当得起天下第一美人。”

扶闲受用的眯了眯眼,下刻眉目一凛:“不要以为你这般说,我便会礼尚往来说你美,我可不会昧良心。”

叶非晚未曾反驳,只徐徐笑开。

这样便很好了。

……

封卿脸色苍白站在御书房门口,怔怔看着不远处长廊处比肩站立的男女。

李公公手执拂尘,战战兢兢跟在后面,想要上前提醒,可方才皇上制止了他作声。

封卿死死抿着薄唇,唇色无一分血色。

她站在扶闲身边笑着,笑得很好看——那是她在他身边不曾露出的笑容。

而扶闲……容色如何轻浮,可眉眼间的温柔与纵容却是骗不了人的。今日的叶非晚穿着件兰花红的云纹裙,站在一袭绯衣的扶闲身侧,也那般般配。让他想起了她曾穿嫁衣的模样。

她曾为扶闲穿上过嫁衣的。

封卿的手死死紧攥着,唯有掌心的痛,方能维持着理智。

她还说什么扶闲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她那般笑意盈盈的看着扶闲,是因为他美吗?因为他那张脸?

封卿指尖一颤,紧攥的拳终究松开,手背蹭了蹭脸颊。

他熬了三日了,脸色自是难看的。

可叶非晚……分明就是个肤浅的,当初就是在酒楼惊鸿一瞥遇见他,才自此上了心。

如今……她要对别人上心了吗?

妄想!

一阵凉风吹来,到底是春日,仍带着几分凉意,尤其是在外站的久了。

叶非晚不觉摸了摸手背和指尖,有些凉。

扶闲睨她一眼,顿了顿,伸手便欲将外裳脱下。

却只看见眼前白影一闪,下瞬,一袭白衣在空中划过一道光影,静静披在了叶非晚的肩头,轻易将她裹在其中,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熟悉的檀香。

扶闲手一顿,片刻后从外裳上落下,垂眸敛去多余的情绪,他如今……早已失去了给她披衣的资格。

叶非晚满眼诧异看着突然出现在跟前的封卿,今晨见到他,脸色便因休息不好有些疲惫,未曾想休息了一会儿,仍未见好转。

她偏首看了眼身上的白衣,习惯道:“多谢。”

封卿手指一颤,将白衣裹好,收回手,立在她跟前,不言不语。

叶非晚不解,抬头看了眼封卿,却在迎上他过于专注的目光时心口一顿,片刻后不觉脱口道:“你怎么了?脸色怎的越发难看?”

难看?刚刚还在说扶闲“美”的她,现在说他难看。

封卿脸色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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