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与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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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喊与细语

2023-12-02 09:1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作者按:几年前的旧文,当时发在百度“少年天子吧”里。应一些网友要求,放到豆瓣上与更多的朋友分享。]

五 福临与博果尔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身上都凝固着爱新觉罗氏高贵的血统。他们是俊美纯良的少年,尚未被污染的心中都藏有最真挚的理想。然而命运的天平严重地倾斜着,他们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跪倒在地,一个因为这“低”而备受屈辱,一个则因为这“高”而不胜寒意。

开始的时候,福临只是有点儿拿这个幼弟当小孩,博果尔也不过是对这位皇兄有点儿不服气。他们曾经像每一对寻常百姓人家的兄弟那样相亲爱过,可惜从未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从未试图了解彼此,所以他们注定彼此误解,渐行渐远。

说到底,他们不过还都是半大孩子,好恶爱憎简单明了,掖不住也装不像。任谁都瞧得出来,福临最亲近倚重的是堂兄岳乐,他心中并没有博果尔真正的位置。在他眼里,博果尔的雄心壮志是好高骛远,博果尔的从军理想是少不更事,连博果尔心仪的女子也是不值一顾。每当博果尔跪下请求,他都习惯性地皱皱眉头挥挥手,仿佛拒绝是弟弟应得的赏赐。只有一次,是否准博果尔进议政大臣会议让他踌躇不决,他怕伤兄弟的颜面怕伤太妃的心,可他恰恰没有察觉,这个请求却是博果尔众多请求中最不出自本意的一个。也只有一次,他毫不犹豫痛痛快快答允了博果尔的请求,连一丝为难都没有,甚至还有点儿窃喜,因为他以为舍弃一个粗脂庸粉而能让弟弟高兴,这比应付他那些冲锋杀敌的纠缠容易得多。他甚至没转过一下念头,担心与那秀女失之交臂会成遗憾,在他眼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博果尔所爱之人,必定为他所看不上眼。直到岳乐携乌云珠的水牛图而来,忧伤地说出可惜二字,福临才顿时悔了,他知道经堂兄称赞的好女子,必是真真正正的好女子。可是博果尔,博果尔的话无足轻重,博果尔的情感不足为鉴,福临把博果尔整个忽略掉了。

如果福临的弟弟心胸开阔,或许冲突可以避免。可博果尔,是太妃的儿子啊。他继承了母亲偏执的敏感和自尊,心气超过了自己所能企及的高度却不自知。一次次重重地跌下来,并没有使他清醒,他倔强地不肯低头,只有归罪于他人。他对福临的不服气,自有他的道理。同为先帝之子,他自认样貌比皇兄还好些,武功比皇兄强许多,他自认他才是满洲的巴图鲁。在他看来,福临两度废后是小题大做,福临不忍杀戮是软弱如泥,福临不让他上战场是心胸狭隘。可是他从来不明白,福临推崇的那些妇人之仁、他所不屑一顾的那些舞文弄墨,却真正需要大勇气和大智慧。他从来不理解,福临的坚持里浸透了福临的原则和理想,福临的拒绝背后也深藏着福临的艰难与苦衷。博果尔愈信服从兄济度,就愈疏远福临,到最后,他把福临完全曲解了。

用几何的视角观察,福临和博果尔之间形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弓形:母亲是身后的弓身,兄长是并肩的弓柄,兄弟俩连成一线,搭弓上箭的正中心是为他们所爱的乌云珠。

他们背后那浓重的阴影是太后和太妃,两位母亲无时无刻不左右着这两位少年的意志。她们是他们生长存在的根基,她们预见了他们气度见识的长短高下,她们为他们铸造了最坚实的壁垒,和他们永远逃不脱的牢笼。

站在身旁的是他们最信赖的兄长岳乐和济度,那些最尖锐深刻、却没能说出口的种种矛盾,很多都着落在岳乐和济度身上爆发。岳乐是福临的同道甚或导师,他帮助福临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而济度则仿若博果尔的精神领袖,灌输给博果尔他铁血的精神信念。两位少年,就这样不知不觉走上两条没有交点的岔路,从此他们再不相逢。再相逢处,即是剑拔弩张时。那些把他们的决裂归咎于一个女人的看客不免看走了眼,他们之间的矛盾,套用教科书上的话,其实就是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殊途。从本质上来看,他们正正印合了岳乐和济度之间、满洲新崛起的民族融合者与渐没落的民族独裁者之间的冲突。只不过在福临与博果尔的身上,更添了一重稚嫩与单纯,揉进了剪不断的骨肉亲情,多了许孩子似的赌气,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与哀怨。

在这几何形弓弦的中轴点,在这不可化解的矛盾漩涡的核心,正是为他们俩所深爱的女子乌云珠。乌云珠仿若冥冥之中有意安排的命运旋钮,扣动了兄弟俩内心深处的火线。她让博果尔发现了爱,可惜未能让他学会爱,他并未发现爱不是单向的,更不是强加的。她让福临发现了爱,更让他懂得了爱,这颗敏锐而孤独的心踯躅良久,终于明白在欲望之上,在肉体之上,还有更可贵的灵魂相契之爱。

博果尔的悲哀在于,他爱乌云珠其人却不知其心,更无法走进其心。他本能地抗拒那些他所不了解的事物,并徒劳地遏止乌云珠对他们的向往,殊不知,乌云珠之所以成为他所爱慕的乌云珠,骨子里正是由那些虚幻的东西所支撑,就像一个好字要由一副好骨架来支撑。博果尔执拗地爱一个人,却又执拗地想摧毁真正的她,这样的爱想获得回应,注定是全军覆没。他只有虚张声势的暴力,可在平静悲悯的乌云珠面前,却又显得多么虚弱和张皇?剧本里有一处,写深夜里博果尔悄悄打开乌云珠的画卷,福临的肖像充满了他的眼睛。此时此刻,含在他嘴里的应该不是愤怒,而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一厢情愿是痛苦的,而两情相悦最苦楚莫过于相见恨晚。想见可不敢见,想见却不能见,想见而无从见,福临与乌云珠的相见,来的何止太迟?他们被层层厚障壁所隔绝,每迈出一小步,都要背负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福临人生之荒谬在于,人们以为他拥有全世界,却不知他渴求的每一样其实都难以企及,他每一点小小的欢乐都伴以无尽辛酸。许多人责备他为了一己私欲而至兄弟亲情于不顾,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唯一的也是最后获得幸福的可能。强压着负罪感的固执,使这少年眼中初恋般的羞涩和身上那股不顾一切的执拗格外动人心弦。

信仰的对立,爱情的对敌,终于不可逆转地拽两兄弟反目成仇。慢慢地,福临对弟弟由轻视走向了蔑视和嫌恶,博果尔对皇兄的不服气也演变成了憎恨和激愤。你是什么人?——监牢中,他们大声向对方吼出这句愤怒的质问。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遵循两种不能相容的理想,再演变下去,他们就会成为敌人。

站在棋盘的两极,福临与博果尔,孰是孰非,幸与不幸,如同一个苹果的两面难下定论。历史有其偶然,也仿佛别具慧眼,福临确比博果尔更具天资秉赋,也比博果尔得天神眷顾。他有一位高瞻远瞩的母亲指引,有学识渊博的群臣辅佐,于是他的天资得到了开启,他的秉赋有了土壤生长,他日积月累的才干有整个天下供之施展。而博果尔,他也是皇太极的儿子,可自小缺少父亲的教诲,亦无良师益友相同行,母亲狭隘的爱更如同沾了妒嫉之毒的乳汁,深深浸入他干净的血液。所以枉他空有一腔热血,终化成匹夫之勇,所以任他出身高贵,终落得可叹可怜之下场。

在我心中,博果尔始终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他的眼睛像草原上的泉水那样明澈,这明澈让人原谅他所有的过错。可惜的是这双眼睛里含着的目光却迷茫,像许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样,他体温的沸点太低,太容易被一种激情所煽动,太容易被一套说辞所怂恿,也太容易被一次挫败所打倒。他过分的自尊心里深锁着自卑,最怕名誉蒙受羞辱,偏偏他的一生都像是给人故意羞辱似的,拼尽全力却总也够不到自己应得的荣耀。他受不了这人世煎熬,寻不着出路,唯有一死。他天生是自然之子,选择把身体交还给茫茫冰雪,让鲜血融入广袤大地,是他对尊严最绝望的捍卫。

博果尔的死是个决绝而凶狠的转折,兄弟间对峙的情势自此颠倒。从前博果尔怎么也争不过福临,因为他贵为天子,而他离天再近也只是人臣。可博果尔死后,肉体消逝,力量反而变强大了,现在轮到他高高在上,福临跪倒在地。福临不承认,可内心深处他深责弟弟的早夭有他推卸不掉的罪责,他畏惧上苍惩罚,他愧对弟弟,他心灵无法安宁。

博果尔让人为之叹息,可是,福临让人为之揪心。我始终觉得,福临是更受苦的那个人,他最大的不幸就从幸运地登上帝位那一刻起始。他母亲孝庄太后是冷静而冷酷的政治家,他堂兄安亲王岳乐是有良知的政治家,然而,帝王身的福临偏偏却不是政治家。这少年的心太柔软,性情太激烈,对自我的感知太强太真,他或许应该成为一位大诗人大学者,人们却把他拉上帝位,还一口一个少年英主,要求他无知无觉,舍身求仁。他一再退让,一再忍耐,一再为大多数人而牺牲自己。可深陷斗争的最中心,找不出化解痛苦的方法,这痛苦便压在他胸口,像云层愈积愈厚,终究要寻一个缺口下它个暴雨倾盆。他本性中的率真、热情和仁慈,因为没有政治手腕的护佑,在紫禁城的围墙里就成了暴虐、偏执和软弱的同义词,就只有被吞没扼杀。

福临的遁世,不是一时激愤悲恸,而真正是心之绝望,慢慢地,一点一滴地,从对他人的绝望,渐渐蔓延到对自己的绝望。他站在最高处,他是天下权力的顶点,他肩负天命也竭尽全力履行天命,最后却发觉自己竟然是无力的。他的思想没有错,甚至是超越常人的,可他终于得面对一个事实,就是自己缺乏实现这思想的力量。这无力感彻底粉碎了他,一如当初粉碎博果尔。他们挥出刚猛遒劲的拳头,却永远打不中对手,他们的拳头是空的。

生命何其宝贵,年轻的福临和博果尔,却都选择由自己亲手结束。对大清国来说,对历史来说,博果尔这个人的生死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像他的兄长,顶着顺治的年号,清世祖的庙号,必然在历史长卷上占据不可抹煞的一席之地。然而,人们记住的只是具空壳,有血肉灵魂的个体在历史中永远低过尘埃。福临的生死一样是譬如蜉蝣,他的悲欢荣辱更加可以任人肆意践踏。

悲辛无尽,究竟是谁人的悲辛?谁鲜红的热血冷了,谁战栗的心跳停了?谁家少年明亮的眼眸再流不出泪水了?谁被永远钉死在历史的图腾上,谁又被永远地遗忘了?

原谅我喋喋不休,可总也写不好这一篇,我的心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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