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有意思。

一帮人竭力论证沙皇在广大群众中间还有影响力，一帮人则竭力论证沙皇已经被所有的人抛弃。

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这么看：沙皇在1917年的确已经被所有的政治势力，包括当时还在台面上的政治势力中最反动者给抛弃了，但是，不等于沙皇在内战过程中没有重新出山的可能性。

首先，在1917年，沙皇已经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工人、农民、军人自然不必说了。就论台上的政治势力而言，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各派社会革命党，各派无政府主义者，各种民族分裂势力，全部都不要沙皇。立宪民主党人和后来白卫军的骨干，军部势力呢，也是不要沙皇的。可以说，这个时候沙皇已经被全俄的人抛弃了。保皇的黑色百人团曾经在1905年大发神威，可是到了1917年却自行消失了，这就是一个明证。如果按照某些人的说法，沙皇真的还有广大群众基础，那么即便所有其他势力都抛弃了他，黑色百人团（俄罗斯人民联盟）振臂一呼也应该云行景从，但实质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里我们重点分析一下后来白卫军的几个凝结核。

反革命军阀中振臂一呼的第一人，是科尔尼洛夫，他的主要支持者是立宪民主党人，试图发动军事政变打倒社会革命党控制右派克伦斯基领导的临时政府。但是科尔尼洛夫是坚定的共和派，即便后来越狱逃往南俄之后，依然在白军里阻止保皇思想的蔓延。

全俄执政高尔察克，他的祖先是义不帝俄的奥斯曼帝国塞尔维亚族帕夏，二月革命后成为第一批跳出来提倡共和的军头。他在政坛上的主要支持者是右派社会革命党人和立宪民主党人，也即萨马拉委员会（立宪会议议员委员会）。之后，他玩弄权术，把这些“民主派”一脚踢开，建立血腥的军事独裁统治，但是头衔依然是“全俄最高执政”。说白了，就算要恢复君主制，高尔察克也会自己做沙皇，不可能再去拥戴罗曼诺夫。但是高尔察克的威信显然是很可疑的，军事失败之后，他的军队迅速分崩离析，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跳船到布尔什维克一方逮捕了高尔察克，而高尔察克最后一些有战斗力的残部则在佩佩利亚科夫中将指挥下到远东加入了保皇事业。

邓尼金，大俄罗斯和波兰人混血，从底层爬上来的职业军人。他是科尔尼洛夫的亲密追随者，内心也是依靠立宪民主党的共和派。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军队里大量的军官是君主主义者，所以他为了维持军、政两方面的平衡，提出打进莫斯科再由新的立宪会议决定政体这样一种模糊的政见。但是反布先于主义的结果，是大杂烩内部无休止的内讧，是无法推行任何清晰明确的政策，最终的结果是完全解体。没有人知道邓尼金要什么，自然所有人都不会为他出全力。

最后是黑男爵弗兰格尔。弗兰格尔本人对于尼古拉二世个人也没什么好感，但他敏锐地察觉到，现在所有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力量都走向了破产，反而沙皇制成了唯一能跟布党对抗的东西（地方民族主义割据除外）。沙皇制度是布尔什维克所有理论的反面，但最重要的是，她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对于所有残存到1920年还在坚持反对布尔什维克的白卫力量来说，世界上一切制度都比布尔什维克主义要好，那么在自己理想的制度看来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时候，复辟沙皇似乎反而也就成了最大的公约数。毕竟这是对“既然你不想要布尔什维克，那么你还能选择什么”这个问题，最直接简单的答案。

当其他一切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政治计划，已经被证明是幻想也不可能在白卫阵营里得到普遍支持的时候，那么，君主制就成了最大公约数，至少每一个反对布尔什维克的人都可以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也确信它就是反对布尔什维克的。

于是，我们看到，在1917年完全没有人支持的沙皇，在1920年却出现了支持者。过去自称不干涉政治的军官、过去经常抱怨沙皇的东正教会教会（因为教会在沙皇统治下是一个官僚机构，没有自己的独立性）、过去的立宪民主党人乃至于过去的社会革命党右派，全都统合到了沙皇的旗帜下。随后在伊斯坦布尔和远东，先后召开了几次全俄大会（sobor），讨论恢复君主制的事宜。但是，现在反而轮到罗曼诺夫家族不看好这个复辟事业了。毕竟，此时白军只剩下了克里木半岛以及远东滨海地区一隅之地的残山剩水。罗曼诺夫家族有什么兴趣陪着这些人玩命呢？最后，罗曼诺夫家族选择了攀附霍亨索伦家族，走依靠德国（复辟力量）在沙俄复辟之路。如此鸡贼的想法，当然也注定了他远离了真正复辟的一切可能性了。

回顾历史，罗曼诺夫王朝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它本身毫无神圣性可言。他的祖先，是13世纪普鲁士反对德意志骑士团的大起义中壮烈牺牲的一位酋长，住在今天加里宁格勒（柯尼斯堡附近），跟斯拉夫人毫无关系。起义失败后，这位酋长的后人大概是经过立陶宛，在15世纪移民到莫斯科大公国成为一个贵族。慢慢的，这个家族从小贵族晋升到波雅尔（莫斯科大公国最高级别的贵族，有数十家）。在伊凡雷帝重用中小贵族反对大贵族的斗争中，这个家族跻身最高权力层。在伊凡雷帝死后大贵族毁灭俄罗斯国家的残酷内斗中，罗曼诺夫家族得族长菲奥多尔比较清正廉洁，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积累了良好的名声；当选为全俄大牧首后，他作为俄罗斯人的精神领袖坚贞不屈，不与波兰侵略者妥协，成为了民族英雄。在17世纪初威胁俄罗斯国家乃至民族存在的血雨腥风散去之后，仅仅因为这个具有崇高声望的父亲，他的儿子、本来毫无能力、在抗波复国战争中无所作为的米哈伊尔一世，因此才越过了在战争中建立功勋的留里克和格迪米纳斯王公（波扎尔斯基和特鲁茨贝科依两公爵），在全俄大会（Sobor）上成为俄罗斯的沙皇。在最初的五十年中，罗曼诺夫王朝的沙皇同日后最高苏维埃的主席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权力在波雅尔杜马（大贵族决策机构，相当于波兰立陶宛联邦的参议院）和每年一度的全俄大会手中。当白卫军试图模仿这一历史正剧时，历史唯物主义的规律让其变成了闹剧，统治阶级不要说自己拯救自己，就连从自己人中寻找一位救星的企图都遭到了可耻的失败。

然而，如果尼古拉一家不死，而是被军阀挟持，那事情就会有所不同了。如果沙皇家族成员中的某人，到1920年以后依然在军阀手中，亦或是主动找到这些正在寻找君主的军阀，那么他们拼凑的大会好歹还有那么一点可能选出一个末代皇帝。这个末代皇帝可能会让内战再延续几个月，给俄国再造成那么一点点损失。这也许就是地方苏维埃为什么要急于处决沙皇一家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