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亮

（《中国科技术语》杂志社）

老婆饼是中国的一种流行的糕点，在国家标准《糕点术语》（GB/T 12140—2007）中将其列为潮式糕点的两个代表品种之一（另一种是春饼），只是该标准中只标注了潮式糕点的英文术语（Chaozhou pastry），而没有提及老婆饼对应的英文名称。然而，有的商家在包装上给出了英文名：wife cake。对于这种糕点的中文名称，大家可能普遍习焉而不察，见到了英文名称才会恍然意识到，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老婆饼”还有一种英文译名，叫作sweetheart cake。Sweetheart说的可不是糖馅，而是与爱情有关——someone who is loved，这带给人的温馨感就更加浓郁了。

那么，老婆饼的由来是怎样的呢？有一个流行的传说：从前，有一个在大城市广州打工的点心师傅，一次回潮州探亲，给妻子带了一些广州的糕点，不料妻子品尝之后大为不屑，表示还不如她自己用冬瓜做的糕饼好吃呢，于是给丈夫展示了一番手艺，丈夫在得意之余，也将自己老婆的制品带给了广州的糕点界，结果大受好评，因为是老婆做的，也就成了“老婆饼”。

这样的传说，当然是无稽之谈。其实，“传说”在性质上就是远离真实的，甚至很多原本就是“因名而生事”的。史籍上记载，伟大的帝王很多出生的时候是有异象的，可以想见，不过是后来的神化而已。与之类似，很多名胜也要有出身的因由，说来才有故事，只是在情节上有的荒诞，有的平常，但平常并不就意味着真实。

“老婆饼”的这个传说，没有什么超乎现实而不可置信的地方，但是存在一个被忽视的语言问题。——“老婆”作为对妻子的称谓，是不可泛化使用的（可参见严淑英《夫妻称谓语研究》，江西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论文）。这个潮州师傅在自己家里不妨将这种饼称作“老婆饼”，但是流布于外，怎么可以公众也叫“老婆饼”呢？在写信还是一种常用的联系方式的年代，教给初学写信者的一个注意事项就是不要在信封上写亲属称谓，与此是一个道理的。

在这个传说中，“老婆”被解作“老婆饼”的发明者，但这并非关于“老婆饼”得名之因由的唯一的解说。

根据现在的查考，“老婆饼”在文献中最早见于徐珂编撰、民国六年出版的《清稗类钞》之“饮食类”：“广州有饼，人呼之为老婆饼。盖昔有一人，好食此饼，至倾其家，后复鬻其妻购饼以食之也。”①

从“盖昔有一人”来看，这也是典型的传说体。与前一个传说不同的是，此传说讲的并非这种饼的起源，而是“老婆饼”这个名称的来历。既然这种饼先已在售卖，就应当已经有了名称，而且从潮州传到了广州，可以说已然传布久远，即使真有那么一个人为了吃这种饼而把老婆都给卖了，“老婆饼”或许能够成为一时一地笑谈中的谑称，却难以整个让这种饼为之改名，这并不是改一个商标那么轻易的事情。

关于老婆饼，网上可见这样一段英文的介绍②：

Wife cakes (老婆饼)

Also known as sweetheart cakes, this Cantonese dessert is made of candied wintermelon inside a flaky pastry crust. Origins of the name have been lost to time, though more than one story gives credit to a loving couple. Ironically, since lard is involved in their creation, wife cakes probably aren't that great for your heart.

全面地讲，传说中的“老婆”与couple有关，但并不一定是loving couple，从《清稗类钞》的记载可以看到，人家love的是饼，而不是老婆，老婆可卖而饼不可少。比之于“美色倾国”，此可谓“美食倾家”。对这种饼有再多的盛赞，也莫过于此了吧？正因此，这很可能本就是商家用来极度夸耀此饼之美味的一个虚构而已。

还有一种并非传说家言但是合乎道理的说法：“老婆饼”皮松馅软，适合年老的妇女，因此得名③。

这就要说到“老婆”的义项。其实，“老婆”在汉语中不仅指妻子，还有一个意思，指年老的妇女。二者读音并不相同，作“妻子”解，读作lǎopo，而作“年老的妇女”解，则读作lǎopór，也就是，“婆”在两个词中，一个轻声，一个儿化。口语中必须儿化的词，书面上有时并不儿化，所以指年老妇人这个概念，既可以写为“老婆儿”，也可以写为“老婆”。这两个含义，原本是相关的，只是随着意义的引申，读音也发生了分化，有的词典作为两个词处理了。“年老的妇女”才是“老婆”的本义，只是后来已不常用，很多人一见到“老婆”，想到的就是后来的引申义。

当然，老年人不适合吃硬的东西，但并非年轻人就不适合吃软的东西，将其命名为“老婆饼”，不是缩小了受众面吗？这背后涉及关乎生产力变迁的一个伦理问题。现在对于年轻人来讲，老婆饼也只是一种平常的零食，用料上也不见得有什么稀罕的。但是，可以回顾一下，《孟子·梁惠王上》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礼记·王制》则讲“七十贰膳”，也就是说，到了七十岁才可以吃肉，加餐，这还是理想中的情况。赛珍珠的小说《大地》中有这样的情节，时当清末，赶上了一个丰年之后的农民王龙，在过年之际买了猪油和白糖，妻子阿兰做了一些糕点，然而，阿兰说：“那些饼不是给我们吃的”，“我们还没有富到吃白糖和猪油的地步”，那些糕点只是做来给大户人家送礼的④。也就是说，从先秦直到晚清，甚至延伸至不久之前的晚近，肉食和糕点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还都是奢贵的，肉在年节之时还可以全家人一起吃，糕点则偶尔正当地“破费”，只能是买来孝敬老人的。

那么，为什么是“老婆饼”，而不是“老人饼”呢？“老头”哪儿去了呢？难道老头的牙口就很好吗？当然不是。说起来，“老婆饼”本身与性别无关，但是其取名的这种性别偏向并非无因，那就是因为女性寿命显著长于男性，太多的男人不及活成老头就先期凋零了，因而，老婆而非老头才是有福享受这种美食的主要消费群体。

最后说一下，用cake 来对译“老婆饼”中的“饼”，是不甚妥当的。我们知道，生日蛋糕，英语为birthday cake，但生日蛋糕明显与老婆饼样貌迥然有别。尽管cake现在用得相当宽泛，但并没有完全失去其确切性。在《糕点术语》中，“糕点”对应的是pastry。简要地说，在用料上，“whether a sweet treat should be classed as a pastry or a cake, with the underlying dough or batter usually being the determining factor”，即pastry是用面团（dough）做的，而cake是用面糊（batter）做的；在形态上，cake是多孔的，因为加了膨松剂，而pastry则是往往带有酥皮的⑤。显然，与“老婆饼”对应的不是cake，而是pastry。

注释

①     饮食类_清稗类钞 (gushufang.com)。肖弢在《月饼古今谈》（《食品科技》1980年第9期）中对此有引述。

②     5 Weirdly Named Chinese Desserts You Should Try – That’s Guangzhou (thatsmags.com)。

③     王和亿在《梅兰芳与老婆饼》（《烹调知识》2019年第1期）中提及这种说法，但也仅是一笔带过，而更多讲的还是传说。当然，传说本来就易于众口相传，而传说之外的说理则少有讲述，难得一闻。

④     赛珍珠《大地》（王逢振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第五章。

⑤     What'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ake and Pastry? - Baking Kneads, LL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