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死我了！你们这群懒虫！”

“你们的脚上连着锁链吗？走得慢吞吞的！”

雷声过后，暴雨将至，我们看到如是暴力可怖的情景：

女主人拎着装得满满的购物袋，鞋底摩擦地面沙沙作响，她气得头发都竖起来，凶残地拽着儿子的头发向前走。小儿子踉踉跄跄，被母爱折磨得要死，偶尔会被女主人拉扯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哪怕跪下，呼哧呼哧喘着气，他也要抓住时机狠狠咬上母亲的脚后跟一口。他也学着母亲骂人，且骂声和谐又单纯，听起来就像文明大炮在连续轰炸。他的樱桃小嘴像灿烂的瀑布般喷出尚未褪去稚气的辱骂话语，向母亲表达着自己不朽的恨意。……

绘本《菲菲生气了》插图

女主人和少主人如敌人般的对抗，确实令人不安。头戴褐色软帽的男主人，“一脸怫郁地跟着自己的妻儿”。这位肥胖的男士，胸腹固然丰肥，但同样毫无胸襟气量。一听他和妻子针尖对麦芒的对话，你就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形同仇人，不共戴天：

“我就该把你丢进沟里！你除了骂人什么都不会！”

“闭上你的嘴！肥猪——你就像一团鲸鱼的脂肪！”

无须解释，你听得出来，前者是男主人的咆哮，后者是女主人的狮吼。小说提示，这一家人“显然刚刚在厢式货车上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这家人初来乍到，就让这里的老住户领教了他们令人惊诧的性情。住在这家人对面的，恰巧就是叙述者一家。“我”的母亲一眼就看穿了新来的邻居，她笑着说，“来了一群坏脾气的人”。与这群坏脾气的人相比，“我的母亲温柔又开朗，非常有耐心，擅长安抚孩子。每当我感到恐惧不安，只要她亲吻抚摸我，我就会止住泪水，露出笑容。对她的依赖深植在我的基因里。她就是我童年的万能药”。面对怒气冲天的新邻居，母亲猜想他们也许有烦心事。她让自己善良的女儿带上葡萄，代表全家去拜访新邻居。

出乎意料，小女孩对邻居家这次满怀友善的礼节性拜访，并未受到相应的接待，她仿佛走进地狱，受到了魔鬼的非难和恐吓。她刚走近邻居家门前时，便从奶酪上嘤嘤飞舞的苍蝇和灯具等家具诡异的活动声响中，感受到一种不祥的气氛，“新邻居崭新的庭院里回荡着去死的祝福”；“他们竟然还在生气！”对此阴森家庭，小女孩心生怯意，但她最后还是勇敢地走进了邻居家。她甫进庭院，就看到“男主人如里程碑般被立在院子正中央，默默地统治着自己的愤怒”。你看——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愤怒景象：

……我仰起头看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愤怒的人，他富余的怒气简直要从脸上淌下来了。他怀抱着自己的愤怒，就像抱着一件神圣的纪念品。他的脸涨红，加上那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像红菇。男主人瞪大凸出的圆眼睛像两个栓塞，只要将它们拔出来，他的愤怒定会喷涌而出。他肿胀颤抖的厚嘴唇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快要爆炸。这位叔叔在快要被气疯了这方面展现出难得的大师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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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女孩礼貌地向男主人问好并表明来意后，“他也不愿暂时停歇他那蓬勃发展的愤怒事业”。男主人非但不感激，反而对女孩的关心表示厌恶，他野蛮地斥责她：“现在的孩子傻得令人心痛！你们在摇篮里犯傻，出了摇篮后也在犯傻！尿布！打嗝！成绩单！”可笑的是，他此时生气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他的脚背上有一颗斑叶兰灰尘一样的小种子！他感觉脚背要被这种子压垮了，疼痛，抱怨全世界，宁可不吃不喝，生气地大喊大叫——却不愿将它抖落。出于好心和为了结束这场闹剧，女孩蹲下来帮他将那粒可怜的种子轻轻吹掉。殊不料，男主人不仅不领情，而且小题大做地尖叫着坐在地上：

……他的脸更红了，嘴里嘣出一麻袋朴直的咒骂和秽语。且他骂人的速度也在不断地加快，几乎癫痫发作。哪怕他不慎重复了词句，也能娴熟地周转，让人怀疑他是捧着脏话百科全书在那里朗读。他的怒火快要组建成焚化厂了，方圆几百公里约莫都能看得见火光。他颤巍巍地指着我，换气频繁，泪光闪闪，惊涛骇浪的愤怒令他陷入老人的虚弱处境。柔软细挑的黄绿嫩草在他臀下簌簌作声，把纤维化作警句，用拍击的动作斥责他无耻的喧嚷。怒火滔天的男主人当然不会因此止息。

尽管他已骂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他依然将污言秽语无情地泼向天真善良的小女孩，污蔑她是恶毒的孩子，骂她是坏心眼的小母驴，宣称她那恶毒的小狗嘴里冒出的寒气吹到了他的心窝，险些冻伤了他的脚。而对于小女孩要扶他起来的善意，他却误以为是对他的羞辱，就连小女孩站着，他也认为是她俯视他，不尊重他。面对这位不可理喻的“有怒气执照的成年人”，小女孩忍无可忍，她决定回家。可她这一走不得了，更加激怒了他，——他抽搐着躺倒在地上，痛苦地进入了垂死挣扎的境地。

被吓坏的小女孩赶紧敲门向女主人救助。闻声而至的女主人并不关心她丈夫的死活，她怒吼着，厉声指责小女孩的敲门吓得她活不到下个春天了。她威胁小女孩向她道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缠绕在女主人身上的男孩此时突然大发雷霆，他双目喷火，满嘴脏话，要她去学校开家长会。女主人被男孩以惊人的天赋用他的新时代脏话骂得周身战战兢兢，她骂他“小畜生”，同时用她镶着钻石的“强劲有力的鹰爪”抠挖儿子头皮上留下的旧疤痕，“想把密集在他小脑袋里的新式思想弄出来”。眼看这母子俩残暴的互殴要出人命，小女孩刚想离开，却被女主人甩掉男孩，一把抓住她，同时顺手将儿子和她一起提起来。可怜的小女孩就这样被女主人拎在半空，听她们母子持续对骂了将近五个钟头——直到那死去三个小时的男主人雷鸣般呼喊，“再不把我埋了！我就臭了！”小女孩终于挣脱女主人的控制。奇怪的是，女主人对爱人之死并不悲伤，她只是痛恨他不干活了，跑去地狱偷懒了。她厌恶地对着断了气的丈夫“吐出可怕的辱骂和自私的咕哝”。

看看你这副鬼样子，你丢尽了我的脸！你像条狗一样横躺在自家院子里，你让邻居怎么想？你就这么死了，想得真美。沙发还没有搬过来，你必须把它搬来！你别以为死掉就完事了！真是要气死我了，你个懒鬼，什么都不干，每天都等我把饭嚼烂了吐进你嘴里！

听这口吻，这悍妇大有起丈夫于九泉之下来帮她把活计干完才可以撒手尘寰。她的儿子在一边火上浇油，叫喊着让她去参加明天的家长会。女主人气急败坏将男孩甩了出去，仿佛人肉炮弹，他骤然飞落到死去的男主人身上——这不堪屈辱的死者，最终奋力将他的舌头吐在自己妻子的脸上。恼羞成怒的女主人扯下那舌头用脚狠狠踩踏，继而复仇似地咬断自己的舌头并吐在了她丈夫的脸上。多么可怕的景象，看起来像抽打——“那截断舌像上岸的鱼一样，噼里啪啦在他的脸上跳动”。结局可想而知，这对欢喜冤家都死了，“院子里传出迎接胜利的甜蜜笑声”——“这家人还没有在新家住上一天，就把附近的生物吓坏了”。现在，凶悍的男主和女主都死了，群鸟欢呼，皆大欢喜，同样喜悦的还有他们的孩子，他如蒙大赦般乐开了花：“这就像下了一场雨，清新凉爽！”这个头上布满抓痕、胳膊鲜血淋漓的可怜弃儿，“现在他满脸笑容，转着圈拍手”，他决定离家遁入深山；这个“诞生在魔鬼家庭里的孩子”，不顾女孩的劝告，他抛下父母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向梦想的山里。女孩只好救助热心肠的街坊，将那两具尸体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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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脾气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死了，少主人独自离家进山去了，但新邻居一家的坏脾气造成的影响和伤害，却让小女孩陷入了恐怖的噩梦里。“她被脏话秽语轰得昏昏沉沉，如同在火中荡秋千，熔炉里游泳”。尽管回家后得到母亲温柔的安抚，当天夜里，小女孩在似梦非梦的潜意识里，再次听到了新邻居一家死后的争吵：进山的少主人因忍受不了蚊虫的骚扰，竟然也被活活气死了；死了的少主人扒开泥土，非要挤进他父亲的棺材。“这些死人毫无节制地利用自己已经沉睡的灵魂。哪怕死去了，他们依旧对自己的怒火怀揣着一种高尚的责任感。他们活着时，这犹如新陈代谢一般轻松，因此死了都要照顾好它。哪怕他们因它而丧命，失去了皮肤的温度，被烫出了满身的水泡……”坏脾气之可怕，端然令人毛骨悚然。在这一家死鬼无情的折磨下，绝望的小女孩将母亲的发饰塞进耳朵里——“发饰的尖角钻进我的耳朵里，从另一边探出了头。这个动作一气呵成，锋利的发饰像一班列车从我脑子里驶过。”小女孩这才慢慢地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在安静中缓解了恐惧。

小说的结局令人悲伤。坏脾气危害之烈，不仅使当事人自食恶果，而且会伤及无辜，让旁人深受其苦。一如其情节虽简单却令人印象深刻，该小说主旨寓意清晰而发人深思：家庭作为社会细胞，家庭和睦是社会和谐的基础；父母作为孩子的第一老师和榜样，其品性对孩子的成长无疑具有深刻的影响和示范意义。少女作家渡澜对于人类会传染的“坏脾气”的悉心观察和夸张描述，有讽喻和嘲笑之意，但更多警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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