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最文艺】关于金山方言

记得小时候，隐约听人说过“金山话是上海话里最生僻的一支，若是一个金山人跟一个嘉定人结婚，那夫妇俩势必只能用普通话交流。”上海郊县间方言相去甚远，奉贤话、青浦话、南汇话、嘉定话、崇明话……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关窍，但勉强能彼此听懂。唯独金山话，隔得似乎有点远，倒更像是其它省市的方言。据说金山人能听懂上海市区和各个郊县的方言，而别的郊县的人却难以听懂金山话。当然这话未必正确。方言本就透着玄妙，一代代下来，里面承载着太多东西，历史、人文、一草一木总关情。与说者的音调气质有关，也取决于听者的语言敏感度。很难一两句话讲清。

我在小说《在维港看落日》（《收获》2016年1期）里曾这么描绘上海话与广东话的区别——“她们说的广东话夹着俚语，听不甚清。有些类似于上海的阿姨妈妈，却又不尽相同，可能与讲话的音调有关。上海话发音轻盈，每句话的话尾都是升调，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如此。而广东话则要沉着一些，以低音为主，听着便少了些闲碎的意味，更一本正经些。”而方言本身，往往也会超出其谈话内容范畴，从具体走向抽象，赋于更多别的意味。我曾经听过一位昆曲表演艺术家的讲座，主题是昆曲的历史和流传。他通篇以说普通话为主，间中偶尔夹上几句上海话。有趣的是，当他说普通话时，整个人显得端严、纹丝不乱。而一旦落到上海话时，画风便完全不同。仿佛天使降落凡间，瞬间接地气了许多。很难解释这种变化，说的都是昆曲知识，只是换种方言表述，呈现出的感觉便相去甚远。上海话传递出来的意味，似乎更偏向于“实惠”、“具象”那种，是落到实处的。同样是吴语体系，苏州话便空灵许多。而同样是江苏，长江以北的方言又是相对比较“实诚”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苏北话与宁波话几乎是在上海出现频率最多的两种沪外语言。从发声方法与音调看，苏北话鲁直，宁波话则要奇巧些，说话时舌头与嘴唇的形状有些刁钻，我记得小时候隔壁住着个宁波老太，常常会分享些吃食与邻居，“吃啊吃啊”，她招呼大家，听着像是“缺哪缺哪”，有些似上海话骂人的口吻。惹得我很是滑稽。老太是个性格跳脱的好人，说话也快。宁波话从这样的老太嘴里说出来，格外的到位。苏北话升调多一些，就算是陈述，最后往往也拖个尾音，每句话转音颇多，九曲十八弯，凑起来却又不觉得浮，相反还是很踏实持重的。透着些小家自足的味道。老式的弄堂里，天井下一群妇女干活聊天，间中总能听到宁波话和苏北话，逃不脱的。

金山话是吴语的一种，保留了许多古汉语、文言文，以及早期外来先民的语言。金山话内部分三小区，这三小区分别以朱泾、亭林、枫泾为代表，总体相近，略有差别。我个人的感觉是，金山话确实不好懂，乍听有些像韩语或日语。以前有个南汇朋友，总结金山话与南汇话的差别便是，“金山话鼻音重，像韩国话，南汇话卷舌头，是黑人RAP。”这固然是一家之言，但多少有些意思。上海地域不广，个中方言却千差万别，也是奇事。

金山作为上海最先成陆的地区之一，先民语言流传已久，随着历史变迁，在岁月长河的激流中和外来各种语言相互融合，并通过本土文人创造文学作品和唱词传播，登上历史舞台。因此，一些戏曲中古汉语在金山话中仍能找到痕迹。比如，金山话称“我”为“奴”或“阿奴”，这便来源于古典戏曲中的“奴家”。我曾经问过一位金山人，“我喜欢你”怎么说，他告诉我，金山话“你”叫“则奴”，“我喜欢你”便是“奴洗飞则奴”。嘴唇略扁，音调偏轻。细品之下，果然是有些说不出的古意，比之普通话直直地说“我喜欢你”，更觉出几分羞羞答答、欲言又止的情愫来。金山话说“傻”是“呆古林东”，刮啦松脆的四个字，消减了一些贬意，倒觉得萌萌的有趣。上海话的“小赤佬”，金山话是“小四暖包”；“很多”是“汪赢汪赢”；“坏人”是“秋宁”；“篱笆”是“枪丽布”；“读书”是“道需”；“没多久”是“勿多几时”；“漂亮“是“趣”；“老婆”是“女客人”……我觉得金山话是很有心思与情调的一种语言，把各色事物诠释得更形象，也准确，还极富趣味。还有什么比称呼“老婆”为“女客人”更更能体现出夫妻间相敬如宾的意思呢？倘若放在戏台上，不用过多修饰，一句句说出来，便是极生动的，与生俱来的艺术感染力。这种语言既是原生态的，也是美到骨子的。作为一名上海人，同时也是一名文字工作者，我觉得有责任让这种语言被更多人知晓。让这份美流传至更广。一直以来，关于沪语在文学作品中的表达与呈现方式，有各种探索与争论。但不管怎样，方言对于地域文化特色的传播，其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或许我们可以花些心思，去想该如何尽可能巧妙准确地把上海方言融入作品，不突兀、不做作，润物无声、锦上添花般，让上海方言与上海故事彼此辉映，相得益彰。这是值得我们每位上海作者思考的问题。

（文章摘选自《时光里的金山——海上作家文选》）

作者简介

滕肖澜，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协理事、专业作家。上海青年文联副会长。

2001年起写作，至今创作小说约两百万余字。作品多次被转载，并多次入选年度排行榜以及多种年本。著有小说集《十朵玫瑰》、《这无法无天的爱》、《大城小恋》、《星空下跳舞的女人》、《规则人生》。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海上明珠》、《乘风》。

中篇小说《美丽的日子》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曾获首届锦绣文学大奖、《上海文学》奖、《十月》年度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长江文艺》优秀作品奖。并入选《人民文学》与“盛大文学”共同推选的“未来大家TOP20”。

小说《童话》、《蓝宝石戒指》曾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作品曾译作英文、波兰语出版。

注：部分图片源自网络 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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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编辑：玮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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