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I财经社 田晏林 仉泽翔

编辑 | 嵇国华

行过死荫之地

生与死相隔多远？在天津中塘镇万家码头村，阴阳只有500米，隔着两条铁路，一条高速公路。

图/高速旁的静安陵园

最近因为“骨灰小区”而暴得大名的静安陵园，走近一看，却像是一座仿古的影视城。牌坊高挂，但实际入口却是一道彩钢板构筑的窄门。穿过窄门，是一片开阔的甬道。古装打扮的十二生肖两两相对，分列在甬道两侧，中心点是一座刷着金粉的四面佛，造型是地藏王菩萨，手握禅杖，镇守四方。在它身后，还有十八罗汉和二十四孝的雕塑。

在敦煌出土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中，阎罗王不再是阴曹地府唯一的审判，从南方来的地藏王菩萨与阎罗王，在同一室内分座两床，地藏王菩萨负责主持正义，普度众生。

十二生肖的背面是16栋飞檐斗拱的五层矮楼。从外面看过去，窗户里挂着黑窗帘，看不见内部的布置。一位当地居民向AI财经社记者解惑：“哪有密封性那么好的黑窗帘？都是装修好了之后，堵上的黑砖头，埋在地里的东西怎么能见光？”

如果不被问到，万家码头的村民没几个愿意正面提起这片建筑，但在天津这片细密的熟人社会中，没有哪位村民与这16栋楼缺乏联系。在村民的印象中，这里的名字不断变化，静安陵园、万家码头祠堂、中塘镇公益骨灰堂——无一例外，这里的房间没有一间是留给活人的，都是买来给过世亲属存放骨灰盒用以祭奠的。

村民李明回忆，在盖楼之前，这里只是一块盐碱地，原本也是万家码头村的集体墓地。新楼刚盖好的时候，绿化带里还有没推掉的散坟。

公开资料显示，该骨灰堂为规划国土部门审批的建设用地，共划拨80亩土地，共建成16栋楼，建筑面积约8万平方米，分两期建设（2010年一期启动，2012年建成；2013年二期启动，2015年建成）。

至于规划建设的理由，天津滨海新区民政局在9月2日的通报中解释：2010年中塘镇政府为解决域内土坟迁移问题，同时满足群众殡葬服务需求，协调万家码头村村委会提供土地并投资建设公益性骨灰堂，建成后由该村村委会运营管理。

负责骨灰堂销售事宜的是万家码头村委会会计许文宝，媒体在报道中引用他的话说，生意最火爆的时候，“每天都能卖100多套，7天我卖了5000万元；开盘不到两个月，卖了1个亿。”据工作人员介绍，目前小区已有3000多个家族“入住”，骨灰盒接近10万个，号称“华北最大公益性骨灰堂”。

“上学时候住过宿舍吧？这里面除了没厕所以外，和大学宿舍没啥区别，一般也就十几二十平米，超不过三十平。”在李明上学后，家人在此买下一间屋子作为祠堂，在他的描述中，如果家族够庞大，一间屋子甚至将摆下100个骨灰盒，“都是一个小格一个小格的，夫妻俩人放一个小格里，按辈分从高到低排列。”

据当地村民描述，由于入住“家族”过多，每逢清明节、中元节等传统祭祖节日，陵园门口就会严重堵车，最严重时甚至可以影响到十公里外的居民区交通。

在祠堂周围，大理石板散落在地上，AI财经社记者到访时，还有看到扛着工具的装修工人在里面出入。“现在装修必须要找陵园指定装修队，各种样式都给你设计好了，掏钱就行，汉白玉的、大理石的各种档次的都有，但是价格肯定比外面贵。”据AI财经社记者了解，2016年，陵园管理机构专门出具通知，严禁家属寻找外部装修队进场装修。

在静安陵园被传为“都市传说”之前，万家码头村最出名的是那座火车站。

作为黄万线的起点，这里是天津西环线上最大的一座货运站，常有火车迷过来打卡。而随着媒体报道的逐渐深入，万家码头村开始抗拒外人的到来。据“海报新闻”报道，自9月3日下午开始，想出入静安陵园需要村委会开出的证明。

不患寡，患不均

在离万家码头村只有6公里的中塘镇上，静安陵园也已成为全镇人讳莫如深的话题。察觉到记者在打听陵园情况时，一位在镇上从事殡葬服务的店主十分警惕，他不愿多说一句。

专门做信息不对称生意的地产中介也三缄其口。“我手上确实还有一处一楼的房子准备出售，现在风声太紧，等过阵子再说吧。”没有提供更多的房屋细节，对方匆忙挂掉电话。

尽管在投资建设之初，这里被定性为公益性骨灰堂，随着一二期的楼宇陆续建成，越来越多的村里人注意到这些“房子”的稀缺性与投资价值。

AI财经社记者在走访万家码头村时了解到，陵园一期刚出售的价格在3000-4000元/平方米，每栋楼只有地上五层，签的是买卖合同，使用期限50年；二期价格涨到4000-6000元/平方米，还加设了地下室，签约换成了租赁合同，租期50年。

图/万家码头村村委会

“这两年均价已经飙到1万元/平方米了，楼层越高越便宜，1层每平方米能卖到1.3万元，地下室更不好抢，每平方米卖1.5万元也不是问题。”万家码头村村民张建国告诉AI财经社记者，他老家不在这里，最开始本不想买。

“我老家的祖坟距离比较远，后来村里人都买了，我就想要是以后不走，买一个也行。”但等张建国想买时，所剩房源为数不多，没卖出去的都是5层和阁楼，这他可不想要。

中国的丧葬礼仪讲究“入土为安”，认为只有埋入土中，死者方得其所，生者也觉得心安。所以一层和地下室属于黄金楼层，更“接地气儿”，据村民称，很多都被领导提前预定。

张建国花了比原价多一倍的钱才从别人手里转了一间低楼层的二手房。事实上，这里的骨灰堂在最早出售时，村里人一下子买2-3套的不在少数，有的为了留着给自己用，有的给亲戚用，但也有一部分人买房就是为了卖。张建国听说，最多时村民倒腾骨灰堂能赚一番，但是后期再买、再折腾的人没能赚到很多钱。

2015年11月，曾有市民质疑万家码头公益性骨灰堂每家收费3万元的合理性。当时，滨海新区政府回应称，收取3万元的问题不存在，并表示按照相关规定，只对于每具骨灰每月收取10元管理费。

这显然与村民讲述的情况有所出入，无论是一期的买卖，还是二期的租赁，作为一座公益性的骨灰堂，静安陵园的经营没有符合“公益”二字。北京金诉律师事务所主任王玉臣表示，农村的公益性墓地是不得对本乡、镇村民以外的其他人员提供墓穴用地，不得从事经营活动。不论是卖，还是租赁，都是不允许的。而且，哪怕名义上是租赁了，实际上还是以租代售，没什么区别。

在滨海新区民政局的最新回应里，该骨灰堂确实涉嫌违反《天津市殡葬管理条例》有关规定。目前，已责令停止相关经营活动，并对全区殡葬场所开展专项排查整治。万家码头村公墓违规经营的问题并非首次才被关注，可为什么时隔5年又成为舆论焦点？

中塘镇下辖24个行政村，人口有5.5万人。张建国透露，当初土地要重新规划，要求各家把原先的坟起出来，不能就地掩埋。这块公墓用地也是政府批给整个中塘镇居民使用的。

“但是其他村的村民有一部分没有买，等到想买时却没有了，价格还很贵，他们心里就不平衡了。”张建国表示，按理说这个骨灰堂只能卖给中塘镇的人，但是天津西青区、津南区的客源占到一半以上。“这就出现问题了，批这个墓地是按全镇人口批的，赚了钱是不是应该全镇人分？”

图/静安陵园外围

李明也表示，卖骨灰堂挣到的钱，万家码头村委会仅在本村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头进行分配，每个村民能分到4-5万元，“如果一家子6口人，就能分到30万。”

于是张建国猜测，可能是有没买到地、也没分到钱的村民，将墓地经营问题曝光。但李明觉得，这件事儿任何人都有可能。“墓地占用的是万家码头村的地方，但是卖骨灰堂的钱，只有一部分分给了万家码头村民，另一大部分被中塘镇政府借走了，建了新的办公楼，当时很多人公开反抗，但政府就让村委会自己去解决。”

无论导火索在哪里，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骨灰堂经营问题被再次曝光，既得利益者首当其冲。当所有“灯下黑”的事情被拿到台面上，总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滨海新区民政局表示，已成立专项工作组开展调查核实。“对发现的相关问题线索将及时移交区纪委监委查处，查处结果及时向社会公布。”

风水算不到的未来

据中塘镇当地居民回忆，当初选中这块地的时候，请了11位挺有名气的风水大师给算过，说这里就只适合盖祠堂，不适合盖别的。

据一位万家码头村村民回忆，二期施工建设时，塔吊总会无缘无故停止，只有放挂鞭炮才能恢复运转。这让村里人更加笃信逝者有灵。

在二期加设了地下室后，很多有门路的人，甚至还提前跟建筑公司、村委会把这些“黄金楼层”预定下来，“人们对阴宅特别重视，抢得特别快。不过，现在陵园前面正在修高速，不知道对未来的风水有没有影响。”

图/高速公路

风水大师未能算出这条“横空杀出”的高速，也未能算到陵园立项时可能存在的纰漏。

王玉臣律师表示，从建筑规模来看，骨灰堂的占地面积显然远远超出了《天津市殡葬管理条例实施办法》所限定的面积上限，严重违反了该实施办法的第九条：“乡、镇、村公益性墓地占地不得超过7000平方米，区、县公益性墓地占地不得超过335000平方米，每个墓穴占地面积不得超过1平方米。”而且国家明令禁止建设住宅式公墓，静安陵园的形式严重违法。

而从滨海新区的通报信息来看，该陵园是中塘镇政府协调万家码头村村委会提供土地并投资建设的公益性骨灰堂。许文宝虽然称“手续齐全”，但在媒体采访时，并没有拿出民政部门的审批许可。

如果这个项目是有相关建设手续的，那么这些手续是如何通过的？如果没有手续，或者手续不全，那么这个项目本身或许就是违法违建。很多跟李明一样，买了公墓的家庭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陵园的安置问题。“让我们的祖先安息吧，请大家尽量少去打扰逝去的灵魂。”

从陵园“入住”的数量可见，市场需求巨大。这也意味着整个天津陵园市场的资源分配严重失衡。

有天津公墓的代理商告诉AI财经社记者，像天津万寿园公墓属于环境和位置较好的公墓，可提供家族式墓地，面积最小是2平方米，可以容纳两辈人，售价在30万元左右，折合每平米单价15万，堪比一套北京西城区的学区房单价。“家族式墓地比较贵，想存放更多辈人，有的要超过60万元以上。而且每年家属还要按照售价的10%缴纳管理费。”

村民李明说，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以前每年清明节，全家都要辗转三个地方祭拜。而他家在静安陵园购置的10平米房子，只花了3万元，就能容纳百余个骨灰盒。

图/静安陵园另一侧

张建国也认为，建设这么大的祠堂，让村民有专门的地方去供奉祖先，既便于管理，也不会在烧纸钱的时候引起火灾，而且其他空出来的土地据说要继续盖厂房发展经济，是件好事。

中塘镇东临大港城区，南靠天津石化基地，西连静海区，北接津南、西青两区，紧邻荣乌、唐津高速，是天津滨海新区下辖的21个街镇之一，也是我国四大石化工业区之一，属于处级单位，2017年还获批“天津市经济发达镇”之称。

也许，一个真正伟大的城市里，既能生于斯，也能安于斯。不仅能解决人们安居乐业的眼前之事，也能妥当解决身后之事。

说起镇上的发展，李明撇嘴一笑，“也没看到这两年有什么产业发展起来呢。”远处，他家原先的坟地上，只安静地生长出一片又一片的苞米地。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明、张建国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