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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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缘堂随笔

2024-06-30 18:5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寄宿舍生活给我的印象,犹如把数百只小猴子关闭在个大笼子中,而使之一齐饮食,一齐起卧。小猴子们怎不闹出种种可笑的把戏来呢?十多年前,我也曾做了一只小猴子而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的大笼子中度过五年可笑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饭厅里把戏最为可笑。

生活程度增高,物价腾贵,庶务先生精明,厨房司务调皮,加之以青年学生的食欲昂进,夹大夹小七八个毛头小伙子,围住一张板桌,协力对付五只高脚碗里的浅零零的菜蔬,真有“老虎吃蝴蝶”之势。菜蔬中整块的肉是难得见面的。一碗菜里露出疏疏的几根肉丝,或一个蛋边添配一朵肉酱,算是席上的珍品了。倘有一个人大胆地开始向这碗里叉了一筷,立刻便有十多只筷子一齐凑集在这碗菜里,八面夹攻,大有致它死命的气概。我是一向不吃肉的,没有尝到这种夹攻的滋味。但食后在盥洗处,时常听见同学们的不平之语。有的人说:“这家伙真厉害,他拿筷子在菜面上掉一个圈子,所有的肉丝便结集在他的筷子上,被他一筷子夹去了。”又有的人说:“那家伙坏透了。他把筷子从蛋黄旁边斜插进去,向底下挖取。上面看来蛋黄不曾动弹,其实底下的半个蛋黄已被他挖空,剩下的只是蛋黄的一张壳了。”

有时众目所注意的,是一段鲞鱼。这种鲞鱼在家庭的厨房里是极粗末的东西,在当时卖起来不过两三个铜板一段。但在我们的桌面上,真同山珍海味一般可贵。因为它又咸又腥,夹得到一粒,可以送下三四口饭呢。不幸而这种鲞鱼大都是石硬的。厨房司务又要省柴,蒸得半生不熟。筷子头上不曾装着刀锯。两根平头的毛竹对付这段带皮连骨的石硬的鲞鱼,真非用敏捷的手法不可。我向来拙于用筷的手法。有一时期又听信了一个经济腕力的同学的意见,让右手专司握笔而改用左手拿筷,手法便更加拙劣。偏偏这碗鲞鱼常不放在我的面前,而远远地放在桌的对面。我总要千难万试,候着适当的机会,看中了鲞鱼的一角而下箸。一夹不动,再夹,三夹又不动。别人的筷子已经跃跃欲试地等候在我的手臂的两旁,犹如马路口的车子等候绿灯了。我不好尽管阻碍交通,只得拉了一片鲞皮回来。有时连夹了四五次,竟连鲞皮都不得一条;而等候开放的人的眼,又都注集在我的筷头,督视着我的演技。空筷子缩回来太没有面子。但到底没有办法,我只得红着脸孔,蘸一些鲞汤回来,也送下了一口白饭。

这原是我的技巧拙劣的原故。饭厅中的人大都眼明手快,当食不让,像我这样拙劣而退缩的人是少数。有的人一顿要吃十来碗饭。吃到本桌上的菜蔬碗底只只向天的时候,他们便转移到有剩菜的邻桌上去吃。吃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好像逐水草而转移的游牧之民。又有大食量而兼大胖子的人,舍监先生编排膳厅坐位时,倘把这大胖子编定在某席上,与他同坐一边的人就多不平了。饭厅上的饭桌比较普通家庭间的八仙桌狭小得多。最伟大的胖子,原来只合独占一边;他占据了一边的三分之二,把其余的三分之一让给同坐一边的瘦子,已经是客气了。然而那瘦子便抱不平。瘦子的不平也是难怪的。因为这不是暂时之事,膳厅的坐位一经舍监先生编定之后,同坐一边的两人犹如经过了正式结婚的夫妇,不由你任意离开了。一日三餐,一学期一百三五十日,共约四百余餐,要餐餐偎傍了一个大胖子而躲在桌角上吃饭,原是人情所难堪的事。况且吃饭一事实在过于重大,据我所闻,暂时同吃一席喜酒,亦有因侵占座位而起口角的事,我的故乡石门地方,有一位吃亏不起的先生,赴亲友家吃喜酒,恰巧和一个老实不客气的大胖子同坐在桌的一边。那大胖子独占了桌边的三分之二,这吃亏不起的先生就向他开口:“老兄,你送多少喜仪?”大胖子一时不懂他的意思,率尔而对曰:“我送四角。”那人接着说道:“原来你也只送四角,我道你是送六角的。”我们饭厅里的瘦子并未责问大胖子交多少膳费,究竟是在受教育的人,客气得多。

我们的饭厅里,着实是可称为客气的。我们守着这样的礼仪:用膳完毕的时候,必须举起筷子,向着同桌未用毕的人画一个圈子用以代表“慢用”。未用毕的人也须用筷子向他一点,用以代表“用饱”。桌桌如此,餐餐如此。就是在五只菜碗底都向天,未毕的人无可慢用,已毕的人不曾用饱的时候,这礼仪也遵行不废。但是,一群猴子关闭在一个笼子里,客气也有客气的可笑。举动轻率的青年想把筷子伸向左方的一碗中去夹菜,忽又看中了右方的一碗菜,中途把筷子绕回右手,不期地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子。其余的人当他是行“慢用”的礼,大家用筷子来向他乱点。结果满座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笑声。又有举动孟浪的孩子只管急忙地划饭,不提防饭粒滚进了气管,咳嗽出一大口和菜嚼碎了的饭粒来,分播在公用的菜碗里,又惹起一种说不出的笑声。

据我的妻子所说,她在某女学校中做寄宿生的时候,饭堂里的礼仪比我们更为严重。同桌的八个人,膳毕须等了一同散去,不得先走。据她说,吃得快而等候别人,不过对着残盘多坐一下,还不算苦;苦的是吃得慢而被人等候的人。倘守了末位,更加难堪。其余七个人都已用毕,环坐在你的面前,二七十四只眼睛煜煜地注视你的举动,看你夹菜,看你划饭,看你咀嚼,看你咽下去。十目所视已经严了,何况十四只眼睛的注视!这结果,吃亏了娇养惯的姑娘,便宜了厨房老板。(她的学校是由校长先生家里包饭的。)在家庭间娇养惯的姑娘吃饭大都是一粒一粒地咀嚼的。她们到这学校里来吃饭,最是吃亏。别人放下碗筷的时候,她还没有吃完一碗饭。在十几只眼睛的监视之下,不好意思从容地添饭,只得饿着肚子走开了。大家怕守末位,只得大家少吃些,这就便宜了厨房老板(即校长先生)。

总之,饭厅里种种可笑的把戏,都由于共食而发生。倘改了分食,我们的饭厅里就寂寞了。各人各吃一份,吃肉丝不必用筷掉圈子,吃蛋无须向底下挖,吃鲞的艰辛也可免除。大食量的人无处游牧,大胖子不致受人讨嫌,那种说不出的笑声也没有了。我们习惯了共食,以为吃饭当然如此;但根本地想来,这办法实在有些稀奇,而且颇不妥当。我们的吃饭是以饭为主体而菜蔬为补助的。这仿佛馒头,主体是面,而由馅补助面的滋味。但馒头中的主体和补助物各有相当的分量,由做馒头的人配好了给我们吃。吃饭则并不配好,而一任吃者临时自己配合。但又不是一餐一餐地配合,也不是一碗一碗地配合,而是一口一口地配合的。划进一口饭,从口中抽出筷子,插进公用的菜碗里,夹取一筷菜,再送进口中。这办法稀奇得带些野蛮。有洁癖的人自备专用的碗筷,每餐随身携带。却不知共食的时候,七八双筷子从七八只口中到公用的菜碗里要往返数十百次。每碗菜里都已混着各人的唾液了。像我们的饭厅里的小弟弟们,有时竟把嚼碎了的饭菜由筷子带到公用的菜碗里,搅匀了给各人分吃呢。共食的办法在家庭间也许可行,但在我们的饭厅中,行之便有种种可笑的把戏。因为一桌中的和平,全靠各人的公德和良心而维持。共食者要个个是恪守礼仪的道学先生也许可以没事。但我们是关闭在大笼子中的小猴子,不像群狗狂吠而争食,还算是客气的啊!

饭厅上的可笑由于合并而来,宿舍里的可笑则由于分别而生。住的地方和睡的地方,分别为二处。数百学生,每晚像羊群一般地被驱逐到楼上的寝室内,强迫他们同时睡觉;每晨又强迫他们同时起身,一齐驱逐到楼下的自修室中。明月之夜,倘在校庭中多流连了一会儿,至少须得暗中摸索而就寝;甚或蒙舍监的谴责,被视为学校中的犯法行为。严冬之晨,倘在被窝里多流连了一会儿,就得牺牲早饭,或被锁闭在寝室总门内。照这制度的要求,学生须同畜生一样,每天一律放牧,一律归牢,不许一只离群而独步。那宿舍的模样,就同动物园一般。一条长廊之中,连续排列着头二十间寝室的门。门的形状色彩完全相同。每一寝室内排列着三六十八只板床,床的形状也完全相同。各室中的布置又完全相同。你倘若被编排在靠近长廊首尾的几间寝室中,还容易认识。但我不幸而常被编排在中段的几间寝室中,就寝时便不易从形式上认识自己的房间。寝室的门上,原有寝室号码。旁边又挂着室内的寄宿生的姓名表,宛如动物园内的笼上的标札。白天要找寻自己的寝室,原可按着号码或姓名表而探索;但长廊的两端的寝室总门,白天是锁闭的。我们入寝室的时间总是黑夜九点半钟。这时候每室内开一盏电灯,长廊的两端的扶梯上面也各有一盏电灯。但灯光极弱,寝室号码是不易辨认的。我只能跟随同寝室的人,或牢记门口一只床内的被褥的色彩和花纹,以为自己的寝室的记号。倘这位睡在门口的朋友一朝换了被头,我便一时失迷,须得张皇逡巡了一会然后发见自己的窠巢。找到了自己的床,赶快脱衣就睡。不久寝室内就变成黑暗的世界了。长廊两端的两盏电灯原是通夜不熄的。长廊内依旧有光。但中段的寝室门外,所受的光度很是微弱了。倘不是月明之夜,熄灯后在寝室内只看见开向长廊内的玻璃窗的微明的方格,此外更无一线光明了。这在翻进床里就打眠鼾的人也许不觉得苦;但我在青年时代,向有不易入睡的习癖。因为不易入睡,就欢喜停火。倘先熄了灯,我便辗转不能成寐,要直到更深人倦,然后瞑目。但次日不能早起,须得放弃早膳,或被锁闭,或受舍监先生的责罚了。所以我初到这学校来做寄宿生的时候,曾为了这个习癖而受不少的苦恼。曾记那时候,我对于自己的习癖异常执著。我心中常痛恨学校生活的无理,而庇护自己的习癖。有一次我看到洪北江的文句:“夜寝列烛,求其悦魂”,以为我自己的习癖暗合于古人的意见,便非常高兴。现在,我已改为日出而起日入而息的生活,灯火在我几乎无用了。但回忆青年时代所憧憬的文句,仍觉得可爱。上次我到上海,曾专为这文句而买了一部《八大家骈文钞》。

宿舍中的可笑的把戏,就在我辗转不寐的时候演出来了。小便的桶放在长廊两端扶梯上头的电灯下面。约莫十一二点钟,头一忽困醒的时候,就听见邻室中有人起来小便。死一般沉寂的宿舍中,寝室门呀的一声,长廊内就有仓皇出奔似的脚步声。“腾腾腾腾”地越响越远,终于消失了。不久这声音又起,越响越近,寝室门呀的一声,又沉寂了。忽然我们的寝室内起了一种惊骇的呼叫声。“啊唷,啊唷!”“哪一个?哪一个?”邻床的人被他们扰醒,继续就有答话之声和笑声。原来邻室中赴小便回来的人睡眼朦胧,认错了一扇门,误进了我们的寝室,急忙把身子钻进同样位置的眠床中,却压在别人的身上,就把那人从睡梦中吓醒,两人都惊喊起来,演成这幕深夜的趣剧。因为我们虽被豢养在这动物园里,但实际上并未具有狗鼻子一般灵敏的嗅觉,或猫眼睛一般锋利的视觉,故在暗夜中便会误认自己的窠巢。明天的自修室中就添了一种谈笑的资料。

自修室就在寝室的楼下,也是向着长廊中开门的。每室容二十四人,两人共用一桌,两桌相对四人为一团,一室共六团。六团在室中的布置,依照骰子上的六点的式样。室室都如此。每天晚上七时至九时之间,四五百人都在埋头自修的时候,你倘不想起这是我们的学校的宿舍,而走到长廊中去观望各室的光景,一定要错认这是一大嘈杂的裁缝工场。我最初加入这生活中的时候,非常不惯,觉得这里面实在只宜于缝工。缝工可以一面缝纫,而一面听人说话或和人谈天。要我在这里面读书,我只得先拿钢笔尖来刺聋自己的耳朵。耳朵终于没有刺,但后来自然变成聋子一般,也会在别人揶揄谈笑的旁边看书或演习算草了。有时对座的五年级生拉着高调而朗读《古文观止》,同时出劲地抖他的腿,我对于他的高调也可以置若罔闻,不过算草簿子上添了许多曲线组成的阿拉伯字。

寄宿舍中的自由乡是调养室。所以调养室中常常人满。虽经舍监和校医严格地限制,但入调养室的人依然很多。我也曾一入这自由乡。觉得调养室的生活比较宿舍的生活,一软一硬,一宽一猛,一温一寒。那里的床铺和桌椅的位置,可以自由改动,不拘一定的形状。起居可以随意早晚,不受铃声的支配。舍监先生不来点名,上课了可以堂皇地缺席。最舒服的,病人可以公然地叫厨子做些爱吃的菜蔬,或叫斋夫生个炭炉来自煮些私菜。这不但病人舒服,病人的同乡或知友们也可托这病人的福而来调养室中享受几顿丰富、舒泰、温暖的晚餐。故病势轻微而病状显著的病是我们所盼望的发疟的人最幸福了。疟的发作,不管寝室的总门开不开,立刻要来拥被而卧。这真是入调养室的最正当又最有力的理由。而且入室以后,在疟势不发作的时间,欢喜上的课依旧可以去上,不欢喜上的课可以公然不到。这真是学生的幸福病!我的入调养室也是托发疟的福。不幸而疟疾就愈;但我又迁延了几天而出室。出室之后,我想:下次倘得发疟,我决不肯服金鸡纳霜了。

四五百只小猴子关闭在大笼子中,所演的可笑的把戏多得很呢。但我已不能一一记忆当时的详情了。现在我跳出了笼子而在回忆中旁观当时笼内的生活,觉得可笑。但当身在笼中的时候,只觉得可悲与可怕。我初入学校,曾经一两个月的不快与悲哀。我习惯于这笼中的猴子的生活,而眷恋我的庭帏。自念从此以后,只有在年假和暑假的二三个月内得在家中做人,其余大部分的日月是做猴子的时间了。但为了求学,这又是不可避免的事。求学必须如此的吗?这疑团在我的心中始终不释。

到现在,我脱离学生生活已经十三四年了。但昔日的疑团在我心中依然不去。那种可悲可怕的感情,也依旧可以再现。我每逢看到了或想起了关于学生生活的状况,犹如惊弓之鸟,总觉得害怕。上回我到上海,赴某学校访问一位在那里做教师的朋友,蒙他引导我到他的卧室中去谈话。通过学生宿舍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开着门的寝室中,排列着许多床铺,一律上起蚊帐,叠好被头。地板上只有极整齐的板缝的并行线,没有半点东西,很像图书馆的藏书室,全不像人所住宿的地方。当我通过这寝室门口的时候,我的朋友对我说:“这里的宿舍办得还整齐呢,你看!”我漫应了一声。但想起他这句话的代价,十多年前在母亲膝前送尽了愉逸的假期而重到学校宿舍中时所感到的那种黯然的情绪再现在我的心头了。又如这一回,我结束了母亲的葬事,为了要写这些稿子,匆匆离开故乡,回到嘉兴的寺院一般静寂的寓居中。同舟的有两个孩子和我姐的儿子——立达学园高中科学生周志道君。他因为寒假期满,故来我家送了他的外祖母的葬,便搭了我的船,同到嘉兴,预备次日乘火车赴江湾上学。我在舟中非常愉快。因为我已经结束了平生最后的一件大事,现在是坐了自己独雇的船,悠悠地开到我所欢喜的寺院一般静寂的寓居中。但对着同舟的青年又感到黯然的情绪。因为我用自己的心来推度他的心,觉得他现在是在他母亲膝前送尽了愉逸的假期而整装赴校,又将开始我所认为可悲可怕的寄宿舍生活了。故到寓的第一日,我的兴味为他减杀了一半。我似又不便要他一同享乐我的家庭生活。例如在火炉上煨些年糕,煎些茶,或向园地里拔些萝卜,割些黄芽菜,是我的家庭中的无上的乐趣。但想起了我的外甥不能长久和我们共乐而且此去将开始严格的学生生活,我的兴趣就被他的同情所阻抑,不能充分地展开了。——虽然我明知道他对于家庭生活和学校生活的感情不一定和我一样。但这好比闲步于车站之旁,在栅栏外面旁观急急忙忙地上车下车的旅客。对他们摆出悠闲的态度来,似乎是残忍的行为。

一九三一年二月十三日于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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