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都市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诸如糟糕的空气、混乱的治安、蔓延的暴力以及随处可见的各种垃圾——包括无用的人类、无用的机器、被改造成机器之后依旧无用的人类和更多没有价值的东西……所有负面、无序且不受约束的东西或主动或被动地聚集在这里，构成了这座如癌症细胞一样疯狂扩散着悲哀和不幸的城市。以这里作为流放地的管理者们真可以说得上是天才，他们把不需要的废弃物集中在这里，任其腐败发酵，能成为养分的东西便会被上层吸收，以过渡区作为缓冲和净化，最终奉献给核心区的高等市民们，让那里盛放着“花朵”。何等巧思，这就是他们的市民评级能被给予G等级以上的评价的理由吧？

雨是从前些天开始下个不停的，新年来临之后，旧都市倒是没什么变化，包括惯例会在冬天降下的冷雨在内，眼见的一切都和十年前相比没什么积极意味上的改变，好比没法再抽生出新生枝芽的腐朽残骸——毕竟，这里是落下任何稚嫩的种子都会被污染扼杀的——旧都市。

我被黑色的雨伞遮住，坐在轮椅之上，由九生推着，穿过轻微积水的街道。廉价的金属轮毂被劣质橡胶包着，由于施加在其上的重量而随着转动持续发出轻微的噪声。老旧的街道坑洼不平，没人记得这些坎坷是因为时间的磨损而生出，还是某些纷争最后残留下的墓志铭。九生已经尽可能挑选较为平坦的路线供我的轮椅前进，只是很多颠簸都无可避免，一旦我的身体随着轮椅被摇晃，我就能听见从我头部以下的多个关节传来不属于人类的金属摩擦声。

我的身体和我坐着的这张轮椅似乎随时都会损坏，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不由皱眉。九生这个时候则看着不远处的路面情况，自然察觉不到我的不快。他高大的身材和手中的伞构成的巨大阴影笼罩着我，而我仍在因雨天的低气温微微发抖。不只是寒冷的气温，我脖颈上的旧伤也总在这样糟糕的天气发作，不管涂上什么药膏都于事无补。盘绕着我的颈部的金属脖环总让我想到约束疯兽的铁项圈，一旦注意到它的存在，我总不自觉咬牙，几乎啧出声来。神经止不住地刺痛，即使我刚刚才使用了小剂量的尼古丁代替烟草来缓和，我的大脑还是反复提醒着我肢体上存在有无可挽回的缺损——这件让我极度不愉快的事。一旦下雨就非常阴冷的旧都市，果然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就是这里了。”九生将我的轮椅转向左边，胡乱搭建的棚户区之中，夹杂着一家破旧的工厂。工厂两旁的棚户区低矮而灰暗，像极了跪服在现实面前的凡人们，暗暗为在此苟延残喘的人们写下注脚。因为是雨天，住在此处的居民们只在我经过他们连大门都没有的巢穴时从门内警惕地看着我，他们的眼神无不和下水道里的啮齿动物有些相似。

然而，在残破的棚户区深处的那个工厂，却有着画满涂鸦的大铁门和高墙，上面绘制了骷髅、野狗、神明和性感的女郎。所以我看见了慈爱垂怜世人的神身边，尽是衣不蔽体的女子们，搔首弄姿，风情万种；又有浑身是伤的野狗们，虎视眈眈着这群女人；它们身后，是狂乱舞蹈的白骨，在黑色和红色的烟雾里摆动着自己纤细的骨头，让我分不清画里究竟是地狱还是天堂。涂鸦们挤在一起，偶有重叠，是来自不同创作者各执一词的表达，以鲜艳的色彩尽数倾注在生锈的大门和斑驳的高墙上，构成的是怪异荒诞却又热烈的图景。

因为很久没有看过那么刺眼的色彩，我微微眯着眼睛，动作僵硬地抬起手，轻轻揉着自己的眼角，随后僵硬地摆了一下手腕，示意九生继续前进，往那道大门前进，“直接进去。”

我和九生停在了废弃工厂门前，九生把雨伞卡在轮椅后背的凹槽处，避免越发密集的冬雨淋湿我，自己则毫不顾忌地走进雨中，敲响了工厂的铁门。

九生依旧穿着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随便从衣柜里丢给他的黑色长外套，雨点很快把他肩头磨损到有些发白的布料打湿了。直到他的衣服湿了大半，大门角落的一扇小门才缓缓打开。

“你是谁啊？”从里面探出一个只有边缘还稀疏残留着毛发的脑袋，一个干瘦的中年小个子男人出来应门。

“我们想见大彼得。”九生这么说完，伸手抓住变了脸色，想要躲回门内的小个子男人的肩膀，“请你帮我们通报一下，就说是「边界」的林先生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他。”

我被九生留在了离小门稍远一些的地方，想来是他为了顾及我的安全，刻意留出了足够让我先逃走的距离。对于他的细致，我并不打算称赞，我自认为我还尚未没用到需要他掩护的地步。因为这样的距离和角度，我没法看到返回门内的小个子男人对我的到访有何反应，不过一分钟之后工厂的大门便被直接打开，可见那个即将秃头的家伙有好好传达了我的来意。

“呀，还真是林先生。”从昏暗的旧工厂里快步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他殷勤的笑着来到我面前。正是我要找的大彼得。当注意到我身下的轮椅，大彼得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随后为了掩饰尴尬，他开始不断搓手，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落在面包上的苍蝇，“之前一直承蒙您的照顾，我也正想着找时间到您府上拜访。啊呀，只是新年之后一直很忙，希望您别介意。”

“我倒不觉得我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我把手抬起示意他不必客气，“总之，我们去里面聊吧。”

九生已经回到我身后，他再次推动我的轮椅，先一步走在大彼得前面，进入了工厂之中。

工厂的大门在我们身后轰然闭合，本就吝啬的阳光被彻底隔绝在门扉之外，光线倏忽间暗了下来。在发黄的灯光照明下，整个旧工厂犹如贪食怪兽的腹中，四处都是像是断肢残骸一样的黑影轮廓。那其实是些随意堆放的机器零件和老旧的生产设备，而在那些被分解的液压装置，传感器和电线一类的零件之中，是低着头机械化工作的工人们，他们眼神空洞且动作熟练，比机器更像是机器。越是走进工厂深处，回收机油所独有的油腻苦腥味便越发浓烈，全数灌涌入我的鼻腔中，让我将眉头皱得更紧。

大彼得经营的这家工厂是旧都市机械外骨骼的生产地之一。说是生产，其实本质上是回收再利用，他先通过内部渠道低价收购了大量过渡区和核心区报废的外骨骼，在这里进行拆解、修复、再次拼装，然后出售。因为价格只有全新机械外骨骼的四分之一，不用说旧都市，一些过渡区的人也会选购这种二手货，销路很好。

“啊呀，林先生，自从上次您帮我解决了那个勒索事件之后，我们恐怕有一年多没见了吧？您现在......”大彼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感受到他的视线已经穿过我的衣服，还企图看进更内部去，“身体不好吗？”

也是，毕竟我现在坐着轮椅，脸色也差得像个随时都会死的病人，难免惹得别人多看两眼，我敷衍地笑了一下，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不自然地握紧，“确实不太好，和你说话已经让我用尽全力了。”

这句话有一半是挖苦他缺乏眼力，只顾着和我套近乎，凭白浪费我的时间听他唠叨些没用的事情。

“咦，这么严重的吗？听说您失踪了一段时间，原来是因为身体抱恙......”很遗憾，大彼得并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他围着我转来转去，我不回应，九生便继续推着我向前走。

大彼得被我们甩在后面，只得小跑着跟上来，“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医生，您看......”

九生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大彼得的关心，代替我说明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林先生想见见这个工厂的组装技师们，麻烦你让他们来这里集合一下。”

大彼得忙不迭点头，嘴里答应着，却懒得亲自跑一趟，而是抬手招呼了一下不远处的一个工人，指派工人去把工厂里的组装技师们叫到我面前。

很快，我面前就列队站好了五个人，他们中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大约是师傅，其余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学徒，他们无不蓬头垢面，形容憔悴，身上的衣服和工作围裙上尽是油污，可见大彼得给他们安排了相当繁重的工作。组装工作是制作外骨骼最重要的环节，并非只是把零件拼起来那么简单，调试、校准、内置辅助程序的检查，都是由组装技师来完成。这个行当本就劳心费力，加之他们的老板大彼得亦不是那种重视员工福利的好上司，我几乎不愿去想象他们的日常。

在我观察这五个组装技师的同时，他们也在看我，好奇、疑惑又带着几分警惕。我缓缓舒了一口气，把双手交叠起来放在我的腿上，“很遗憾我没法起身和各位握手，听说你们都是大彼得引以为傲的工人，如果没了你们，这座工厂几乎难以运作吧？”

“啊，没那回事。”五人中年纪最大的男人摸了摸他挂在胸口的护目镜，对于我的试探有些窘迫，当他察觉到大彼得脸色不佳，慌忙更改了自己容易被误解的说辞：“工厂能顺利运转，全是老板管理有方。”

“超过十二小时的工作时间，各位的报酬应该不错吧？”我以食指轻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轻巧抛出有些尖锐的问题。不用抬头确认都能感觉到大彼得脸色越发不好，他犹豫着想要插话，却畏惧于九生凛然的压迫感，只好在一旁小幅度地用鞋尖敲着地面。

“老板待我们不错，这里还提供了食物和住宿......我们都很满意这里的待遇。”技师师傅试图避重就轻，他满是皱纹的额头已经开始渗出汗珠来。

“我以为速食代餐食物泥只会用来救济灾民，还是说你们很喜欢它的口味，所以愿意每天都吃这个？”我刚这么说完，本就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更加灼热。

“林先生，这样不好吧?我可不知道侦探还需要插手员工待遇一类的事。”大彼得还是没能沉住气，他凑到我身边，热乎乎的粗重鼻息一下子喷在了我的脸侧，“最近几年旧都市的制造企业竞争激烈，如果我不降低成本保住这座工厂，这里所有工人都只能饿肚子，连代餐泥都吃不上！”

我不为所动地歪头躲避大彼得锅炉烟囱一样的口鼻中冒出的热气，不去看他那张长满横肉的脸，“侦探自然不会管这些，即便这里的工人们因为和你签订了严苛的合约而无法跳槽去待遇更好的工厂，也和我毫无关系。”

“这里可是旧都市！是旧都市啊，林先生！过渡区的那套在这里可没用！在我这里工作的家伙，哪个不是无药可救的烂人？他们赌博、嗑药、债台高筑，因为欠了上头的钱，才会被扔到我这里来！以他们尚且可以利用的内脏作为押金，让这些曾经连饭都吃不上的废物们学习一门技术，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我对他们已经很好了！”大彼得越说越激动。

轻轻拦住他，让他后退的是九生的手。

“别激动，林先生不是为了指责你而来的。”九生又替我解释了一遍，像大彼得这样脑满肠肥的贪婪之徒，确实很容易忘记赚钱以外的事情。

“各位，我知道你们为了还清欠款，每天工作时间将近二十个小时，确实很辛苦。但是你们的欠款数额之大，光凭工作不可能还清吧？”我坐在轮椅上，目光依次划过不远处站着的五个人的脸，当他们视线对上我的视线，就会马上躲开，我则一边继续观察他们的表情，一边继续说下去，“随着时间流逝，高额的利息几乎超过本金，不断膨胀的欠款总额是没有上限的。即便抵押身上的全部器官，为这家工厂工作至死，金额也不会还清——为此，你们能怎么做呢？”

“你......”技师师傅最先露出动摇的神色。

我已然看见出现了裂隙的高墙，所能做的自然是继续进攻。“在旧都市，赚钱的方法多得是，真不知你们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偏要将手伸到过渡区去。”

“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到底做了什么？！”大彼得大惊失色。

“从半年前，过渡区连续发生了很多起盗窃事件。不同于入户偷窃，受害者们被偷走的都是在网络中的虚拟资金。受害者们分布零散，资金通过正确的账户密码被提走，使用的电子设备中也没有发现病毒和危险程序，唯一的共同点只有——他们都使用了这家工厂制造的机械外骨骼。”因为坐在轮椅上，我没法随心所欲的行动，但目光已经锁定在技师师傅脸上，主谋无疑是他。

“你是说，这些家伙利用我工厂里的产品偷走了那些人的账户信息？！”大彼得一脸不可置信，谁知道他是真的吃惊自己手下的工人居然为了还债而犯罪，还是对于自己居然没想到这种赚钱手法而遗憾。

“比起辛苦设计能够破解虚拟账户安全系统的病毒，你们直接用外骨骼的感应器获取使用者的手部信息，来反推他们的账户密码，就算事后调查人员调查外骨骼，能查到的也只有些外骨骼的使用数据而已，普通调查员根本不会联想到那正是你们打开别人金库的钥匙。”我说完，为眼前的五人鼓起了掌，“你们做的不错，唯一的失误，就只有你们不该对过渡区的人出手而已。”

“既然你都找上门了，想必手中已经掌握了关键证据了吧？”技师师傅突然走向我。

比九生早一步上前去的是大彼得，他怒气冲冲地抓住了技师师傅的衣领，大吼起来，“你这混蛋！你可给我惹了大麻烦啊！你知不知道，会插手调查牵涉旧都市的案件的那家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啊！别说是你们，我也会被那家伙，被那家伙......”

“那你先去死吧。”被大彼得庞大的身躯挡着，我没能看见技师师傅的表情，枪声响起后，大彼得直挺挺地倒下，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那冒着硝烟的黢黑枪口就指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