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跋北齐可朱浑孝裕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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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跋北齐可朱浑孝裕墓志

2023-12-09 11:00|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墓志称可朱浑孝裕“太安郡狄那县人也”。《元和姓纂》卷六可朱浑氏条:“出自代北,又居怀朔,随魏南徙河南。”[5] 而《北史》与《北齐书》之《可朱浑元传》,都说“自云辽东人”。一云代北,一云辽东,何者为正?这需要我们对这一姓氏略作考察。

《太平御览》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前燕录》,慕容暐建熙十年(369)四月,“立贵妃可朱浑氏为皇后”[6]。《晋书》的《慕容儁载记》和《慕容暐载记》都提到慕容儁的皇后(慕容暐之母)是可足浑氏[7],崔鸿书亦同[8]。《魏书·官氏志》叙内入诸姓,有“渴烛浑氏,后改为味氏”[9]。而《元和姓纂》“渴烛浑”条云“改为朱氏”[10];《广韵》引《后魏书》“北方渴独氏,后改为朱氏”[11](案独当为烛字之误)。据此知今本《魏书》“味”字为“朱”字之误[12]。《古今姓氏书辩证》 “渴足浑”姓下,谓“渴足浑,改为朱氏,望出河南”[13]。这些姓氏字异音近,故《元和姓纂》云,“渴烛浑、可足浑,疑并与可朱浑同,随音转耳”[14]。郑樵《通志·氏族略》“代北三字姓”下“渴烛浑氏”条,也认为“渴烛浑、可足浑,疑与可朱浑同,而音转矣”[15]。 把可朱浑、可足浑、渴烛浑、渴足浑看作同音异译的观点,得到近人姚薇元、陈连庆的支持[16],当可成立。

因此,可朱浑氏首先见于史籍,是在十六国时期的慕容诸燕。慕容儁、慕容暐皆以可朱浑氏为后,可见可朱浑氏是慕容氏的姻族,在慕容集团中居于重要地位。《元和姓纂》引《前燕录》,谓前燕有散骑常侍可足浑恒,后燕有城阳太守新汲侯可足浑健,健子谭,新平公[17];宋王应麟《姓氏急就篇》卷下,亦举燕有可足浑谭[18];《魏书》提到北燕有大将渴烛通[19],即渴烛浑通之省。可朱浑氏在慕容集团的这种地位,说明其与慕容氏一样,本属于辽东鲜卑[20],故《北齐书》和《北史》之《可朱浑道元传》叙族氏渊源,“自云辽东人”,最为准确。

关于可朱浑氏在北朝以后的情况,《元和姓纂》“可朱浑”条保存着较为重要的线索:“出自代北,又居怀朔,随魏南徙河南。后魏都官尚书、乐陵公可朱浑昌;生道元,北齐太傅、太师、扶风忠烈王,生孝裕、长威。孝裕,北齐大将军,生贵公。贵公生君招,长威生定远,唐右领军、右常侍、怀州刺史,生怀俨、怀敏。”[21] 鉴于这段材料的重要性,下面分句略加诠解。

1.“出自代北” 可朱浑氏既出自辽东鲜卑之慕容集团,其进入代北拓跋集团自然在北魏灭后燕、北燕以后。据前引《魏书》,太武帝时北燕尚有大将渴烛通,因此,可朱浑氏之入魏,至迟当在太武帝太延二年(437)灭北燕之时。《北齐书·可朱浑元传》:“世为渠帅,魏时拥众内附。”既附拓跋,遂成代北集团成员,即所谓“出自代北”。入魏的可朱浑氏也的确有被目为代人的例子。《魏书·高车传》:“诏员外散骑侍郎可足浑长生复与于提使高车。”[22] 这个可足浑长生,据姚薇元先生考证,就是《魏书·节义传》里的朱长生[23]。 《节义传》:“朱长生及于提,并代人也。”[24] 可见可朱浑氏当孝文帝时还被视作“代人”。

2.“又居怀朔” 《北齐书·可朱浑元传》:“曾祖护野肱,终于怀朔镇将,遂家焉。”《北史·可朱浑元传》:“曾祖护野肱,为怀朔镇将,遂家焉。”可朱浑护野肱戍守六镇中的怀朔镇,可能是可朱浑元这一支可朱浑氏著籍怀朔的开始。

3.“随魏南徙河南” 根据可朱浑道元的历史,他这一支,既家怀朔,当无机会随着迁洛的机会离开北边,但并不排斥可朱浑氏的其他各支有此可能。比如前面提到的可足浑长生(即朱长生),立功受爵,在孝文帝时,南迁而著籍河南郡,也是有可能的。

4.“后魏都官尚书、乐陵公可朱浑昌” 姚薇元先生考证,可朱浑昌就是在《魏书》卷八○有传的朱瑞[25]。陈连庆先生深以为然[26]。但是,《朱瑞传》明确说瑞字元龙,虽封乐陵公,却不曾官都官尚书,其生前历官、死后赠官也都高于都官尚书[27]。《元和姓纂》既说可朱浑昌是可朱浑道元的父亲,《朱瑞传》载瑞子弟却不提道元,尤其可疑。朱瑞在北魏末年位势显赫,《北齐书》与《北史》之《可朱浑元传》,亦绝口不提,更加奇怪。因此,把可朱浑昌与朱瑞联系起来,是没有任何有力证据的。事实上,这个可朱浑昌,据《可朱浑孝裕墓志》,应当就是可朱浑买奴,昌为雅名,买奴是其本名,后称为字。可朱浑孝裕墓志:“祖买奴,魏仪同三司,朔夏二州诸军事,朔州刺史。”知可朱浑道元之父,本名可朱浑买奴。《广韵》卷三上声三十三哿“可”字下,举《后魏书》人名例,“又并州刺史男可朱浑买奴”[28]。今本魏收《魏书》不见可朱浑买奴,其名亦不见两种《可朱浑元传》,当以官位不显。而《可朱浑孝裕墓志》与《广韵》提到的买奴官衔,应该是东魏末年可朱浑道元贵显之后追赠的,其乖互不合,亦无足怪。此外,《元和姓纂》既称可朱浑昌为“乐陵公”,令人联想可朱浑道元这一支,也曾经卷入到攀附华夏姓族郡望的潮流中。《魏书·朱瑞传》载瑞先后改籍青州乐陵和沧州乐陵,因为两个乐陵都有朱姓。改汉姓,附会郡望,是北朝胡族华化的一个重要途径。从孝文帝以后,可朱浑氏既对应汉姓之朱氏,则攀附行为势必不少。道元得势之时,邺城政权追封其父买奴爵乐陵公,用意正与朱瑞相同。

5.“生道元,北齐太傅、太师、扶风忠烈王,生孝裕、长威。” 《北史·可朱浑元传》:“薨……子长举袭。”长举与长威相应,应当是名。墓志无名,称孝裕为字,因此,很有可能,长举就是孝裕的名,而以字行。太傅、太师是可朱浑道元生前最高官职,死后赠假黄钺、太宰、太师、录尚书。墓志称道元“假黄钺、太宰、太师、司空公、司徒公、并州刺史、扶风王”,则是把生前历官与死后赠官混合杂举。道元谥忠烈,仅见《元和姓纂》。

现在,来看看墓志中可朱浑孝裕的正式籍贯问题。两种《可朱浑元传》不载籍贯,只说道元“自云辽东人”,因曾祖护野肱为怀朔镇将,“遂家焉” 。而墓志说孝裕是“太安郡狄那县人也”,这一差异如何理解?案北魏孝明帝于正光五年(524)八月颁布诏书,改镇为州[29]。可是,由于北边形势发展太快,这一改镇为州的政策,事实上无法推行到六镇去。“(孝明帝)遣兼黄门侍郎郦道元为大使,欲复镇为州,以顺人望,会六镇尽叛,不得施行。”[30] 因此,六镇改州,只能在书面上实施。有趣的是,其后六镇故地沦于柔然,镇民南迁,改镇为州的措施却并未中止,而是贯彻于对内迁的六镇镇民的管理之上。北魏末年和东魏时期,于并、肆、汾三州界内侨治恒、朔、云、显等州,“永安以后,禁旅所出,户口之数,并不得知”[31]。其中唯有最重要的朔州,其所领郡县的置废时间,却缺乏明确的记录。揆以情势,朔州郡县之侨置,至迟应当在孝武帝永熙以前。郡县名的来历,或取自故怀朔镇的各戍旧名,或取自侨治地的传统地名。太安郡狄那县,王仲荦先生谓“当治怀朔镇城”[32],此说不确。设置狄那县时,已无怀朔镇[33],朔州侨治并州寿阳城[34]。狄那显然是胡名音译,可能是原怀朔镇的一个戍名,在寿阳城西侨置太安郡时,使用了侨人熟悉的旧戍名,遂置狄那县[35]。从《北史》、《北齐书》及北朝墓志看,东魏、北齐把内迁六镇镇民都以侨州郡的形式严格管理起来了,连那些显贵勋臣也不例外。这是一种户籍簿录的管理,北齐禁军兵源主要依赖这一体制,当然部分上层人员的实际居住地可能并不受此限制[36]。可朱浑道元虽贵,却仍然要编入侨州郡的管理体系中,其本传含混地说家于怀朔,并不符合北齐制度,其子可朱浑孝裕墓志中所谓“太安郡狄那县人也”,才是比较规范的说法。

综上,我们知道可朱浑氏起自东部鲜卑的慕容集团,入魏以后至少有一支因戍六镇而家于怀朔,可朱浑道元便出于这一支。可朱浑道元的父亲是可朱浑昌,字买奴。可朱浑道元的儿子有长举、长威,长举即墓志中的可朱浑孝裕。这一家在北齐的六州(或曰九州)勋人侨州郡的体系中,被编入朔州太安郡狄那县。

二、北齐政治中的可朱浑孝裕家族

《北齐书·可朱浑元传》:“北边扰乱,遂将家属赴定州……元既早被高祖知遇,兼其母兄在东,尝有思归之志……兄弟四人先在并州者,进官爵。”从这里我们可以作以下推论:一,道元之父买奴早死,也许在六镇反乱以前已死;二,道元一家随着镇民内入的潮流,较早进入河北,其落脚点是定州,定州英雄城后来成为镇民聚居地,想道元一家在东魏北齐之际也定居定州英雄城一带[37];三,道元有兄有弟,其家至少有兄弟五人活动于魏齐之际。

《北史·可朱浑元传》记道元弟有天元、天和。《北齐书》卷三四《杨愔传》附有可朱浑天和的小传,称天和为“道元季弟也”,与《北史》合。《资治通鉴》却说天和“道元之子也”,《通鉴考异》谓“《典略》云道元弟,今从《北齐书》”[38]。北宋时《北齐书》此卷已缺,所补者与今本又不同[39],《资治通鉴》误。就是这个可朱浑天和,在北齐政治中一度发挥了作用,对可朱浑氏家族产生了影响。

《北齐书·可朱浑天和传》:“以道元勋重,尚东平公主。累迁领军大将军,开府。济南王即位,加特进,改博陵公,与杨愔同被杀。”可朱浑天和在高洋死后,与杨愔、燕子献、宋钦道、郑子默等人合力扶持太子高殷(废帝)继位,与高演、高湛对抗,被后者发动政变而杀害。详见《北史·杨愔传》。这场权力斗争中,废帝一派以杨愔为核心,二王(常山王演、长广王湛)一派以高演为核心,而在具体的军事较量中,两位掌握禁军领导权的人物具有决定性作用,即可朱浑天和与高归彦。

高归彦在文宣帝天保间任领军大将军,直至废帝即位[40]。接替高归彦的,就是可朱浑天和。高归彦既受文宣厚遇,又与杨愔、燕子献、郑子默同受遗诏辅政,本来是同心奉戴废帝的。《北史·高归彦传》:“乾明初,拜司徒,仍总知禁卫。”司徒当作司空[41]。“仍总知禁卫”,并不是仍为领军,这句话是说在几个辅政大臣中,他分工“总知禁卫”,是禁军事务的最高负责人,地位与权力都在领军之上。所以,从理论上说,接替他为领军的可朱浑天和,应当也接受他的领导。当然,这只是一个口头的约定,并不是制度要求。事实上,高归彦对禁军的领导权已经被取消了。

高归彦脱离废帝阵营而倒向高演,据《北史·高归彦传》,是由于杨愔从应当随废帝到邺城的从驾宿卫禁军中,抽取了部分兵力留守晋阳,却不使归彦知悉,造成归彦的怨愤。这件事反映出杨愔对归彦的不信任,由此可以理解此前领军职务的易人,可能也是杨愔的有意安排。可朱浑天和显然是杨愔一派的铁杆,他曾建议诛杀二王,在禁军指挥上自然与杨愔同心。杨愔留从驾禁军五千于晋阳,事涉机密,可以瞒住被架空的高归彦,却不可能绕过禁军的统帅可朱浑天和。因此,可以说,还在晋阳的时候,高归彦就被废帝集团暗暗疏忌了。这样,到邺城后,高归彦遂加入二王一派。

二王政变,所依靠的并非禁军,而是京畿军。《北史·齐本纪中·孝昭纪》载杨愔等欲斥远二王,以“长广王湛为大司马、录并省尚书事,解京畿大都督”。可见此前高湛为京畿大都督。京畿大都督是北魏末年以来都城地区的军事首脑[42],与禁军各成系统,所领都是六镇系统的精兵[43],戍防范围不同。所以二王政变成功以后,置换禁军人员,“以京畿军入守门閤”[44]。但是,没有禁军的支持,宫廷政变是不可能成功的。要攻入皇宫,就会遇到禁军的抵抗,而这时,长期担任领军职务的高归彦凭借他的威信及与禁军将士的关系,帮助二王顺利地消除了禁军的阻力[45]。同时,身为禁军统帅的可朱浑天和却由于大意而为二王所擒。政变由此完成。

可朱浑天和在废帝与二王之间的政治选择,是北齐权力斗争中派别划分的实例之一。这个问题我们拟另文探讨,此处不赘。可朱浑道元在文宣一朝特受恩遇,这决定了可朱浑家族对文宣帝及其继承人的政治态度,所以,可朱浑天和被杨愔挑选来替代高归彦掌握禁军。这和后来孝昭帝以斛律丰洛代替厍狄伏连为领军以抑制武成帝高湛[46],是一样的道理。正是因此,政变成功以后,二王集团对废帝阵营的打击就格外严厉,可朱浑家族遭遇空前的危机。

《北史·杨愔传》记录了政变以后二王对废帝阵营的处置:“于是乃以天子之命,下诏罪之,罪止一身,家口不问。寻复簿录五家,王晞固谏,乃各没一房,孩幼尽死,兄弟皆除名。”五家,指杨愔、燕子献、可朱浑天和、郑子默和宋钦道。“簿录五家”显然是把全体家族牵连进来了,“簿录”,就是抄家并且逮捕家口;而减轻为“各没一房”,抄家和逮捕家口的范围缩小到五人各自的一房,不涉及兄弟各房;“孩幼尽死”,是指这一房中,尽被刑戮,孩幼亦不例外;“兄弟皆除名”,虽然“簿录”不及同产各房,但其政治权利要被剥夺。可朱浑道元的几个兄弟,自然都因此被“除名”了。

据此,可朱浑天和被杀以后,其家族受到很大影响。在《可朱浑孝裕墓志》中,也保存有这一影响的痕迹。墓志说孝裕“河清元年十二月中袭扶风郡王”,而这距其父道元之死已有三年之久。可朱浑道元之死,应当在天保末。《北齐书·可朱浑元传》:“皇建初,配享世宗庙庭。”则道元卒于孝昭帝皇建二年(561)以前。《北齐书·文宣帝纪》:天保八年(557)四月,以“前大将军、扶风王可朱浑道元为太傅”;天保九年十二月戊寅(559年初)“以太傅可朱浑道元为太师”。天保十年(559)十月文宣帝死后,到废帝乾明元年(560)八月二王政变为止,大臣官爵有许多变动,却不见有提及贵为三师的可朱浑道元者,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他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认为,可朱浑道元死于天保十年,即公元559年。墓志说可朱浑孝裕袭扶风王在武成帝河清元年十二月中(563年初),这中间,除了文宣帝死所造成的延宕,主要是受了可朱浑天和的连累。

虽然孝昭帝以可朱浑道元配享世宗(文襄)庙,而且两年之后武成帝允许可朱浑孝裕袭封扶风王,但经过可朱浑天和丧败的打击,这一家族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等,都被削弱了。重振家声,除了需要优秀的年轻一代,还应当有其它因素。墓志称“邓骘之荣,我为嗣美”,便是指此。邓骘,邓禹之孙,邓训之子,和熹邓皇后之兄,东汉外戚之英[47]。志文援邓骘以比孝裕,则知孝裕姊妹有在武成帝宫掖者。孝裕之贵,或由于此。

墓志叙可朱浑孝裕历官,起家员外散骑侍郎,为集书省散官,此后全都是在禁军供职。从若曷直荡第二副都督、直斋之禁军中级军官[48],历经直閤将军、武卫大将军这样的禁军高级将领,最后做到右卫大将军,已经是仅次于领军的禁军统帅了。东魏北齐特重禁军,禁军兵源依靠所谓“九州勋人”,即六镇内迁的镇民。墓志说可朱浑孝裕“爰处禁戎,兼督骁武,英杰之气,足冠时雄”,这其实是多数六镇后裔共同的人生之旅。照理,六镇后裔生长内地,也应当有一个文化面貌上的变化过程,进而影响到他们的人生道路,即淡化武人色彩。但是,周、齐和陈三国间的对抗与战争,使北齐和北周的内迁镇民长时期纳入军事管理体制,变化甚微。

而可朱浑孝裕本人,就以禁军将领的身份,参加了对陈的战争,寿阳之役兵败被俘,死于建康。

三、关于可朱浑孝裕之死

可朱浑孝裕墓志云:“俄尔江湖不静,伧楚放命。爰命虎臣,扬旌讨扑。”这是指陈将吴明彻所领导的对北齐淮南地区的北伐,时间是陈宣帝太建五年、北齐后主武平四年(573)。《陈书》卷五宣帝本纪:“(太建五年)三月壬午,分命众军北伐,以镇前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吴明彻都督征讨诸军事。……己丑……北讨大都督吴明彻统众十万,发自白下。”[49] 这是一场旨在争夺淮南的战役,要改变军事上的穷蹙被动局面,陈就需要把防线从长江北推至淮河,在淮南建立战略纵深带,恢复齐梁时候的南北态势。因此,战事一开始,就从上游的郢州到下游的瓜步,全线渡江,克城拔戍。

根据墓志,可朱浑孝裕为右卫大将军,在武平四年“五月中”。这一年五月朔丙寅[50],而五月上旬,瓦梁城(己巳)、庐江郡城(甲戌)都已经为陈军所克,随后,沿江重镇历阳(丙子)、齐昌(乙酉)也先后失落,战局一边倒[51]。这个时候孝裕升迁,其背景应当是北齐的一次援救行动。墓志说:“王披坚执锐,亲率旗鼓,萁张翼舒,左婴右拂,思欲顾盼而平陇蜀,欬唾而荡荆扬。”可朱浑孝裕大概属于较早的援军,故得入寿阳城。墓志文字显示,孝裕及其所部还没有投入到淮南战场上,就被围困在寿阳城内。吴明彻大军于七月攻克寿阳外城,此后,围困寿阳城两个半月,十月乙巳日,城溃,“生禽王琳、王贵显、扶风王可朱浑孝裕、尚书卢潜、左丞李騊駼,送京师” [52]。墓志说“时不利兮,奄同遂古”,就是指孝裕做了俘虏、未能生还的事实。

寿阳俘虏中,王琳被杀于淮南,后枭其首于朱雀航。其余诸人,命运各不相同。关于寿阳被俘的北齐文武官员,以《北史·卢潜传》记载最为清楚:“寿阳城中青黑龙升天,城寻陷。潜及行台仆射王贵显、特进巴陵王王琳、扶风王可朱浑孝裕、武卫将军奚永乐、仪同索景和、仁州刺史郦伯伟、霍州刺史封子绣、秦州刺史高子植、行台左丞李騊駼等督将五十八,军士一万皆没焉。陈人杀王琳,余皆囚于东冶。”[53]与《陈书·吴明彻传》比较,多出了很多,这是因为《北史》所记,包括了淮南战役中各个战场的被俘人员,如仁州刺史郦伯伟、霍州刺史封子绣、秦州刺史高子植,都是在各自的州城陷落时被俘的。这些俘虏到了建康之后,都被关押在东冶。

墓志说可朱浑孝裕“以大齐武平五年五月十一日薨于扬州之地,春秋年卅八”,但是没有交代是怎么死的。如果是如卢潜那样“闭气而死”,杀身成仁,那么照理墓志会有所奖饰。我怀疑可朱浑孝裕是被“明正典刑”杀掉的。寿阳被俘诸人,以王琳位望最高,其次便是扬州刺史王贵显、右卫大将军可朱浑孝裕、行台尚书卢潜。这四个人,王琳早就被杀,其余三人都被送到建康。卢潜以北朝士族高门的身份,似乎还受到一定的礼遇,但他很快就死了。王贵显既是侯景旧将[54],很可能也是鲜卑化的北镇胡族,这一背景使陈朝君臣对他不会有好感。可朱浑孝裕官爵高于王贵显,鲜卑族背景更突出。陈宣帝如果要在某种仪式上杀俘祭刀,这两个人最难逃脱。可朱浑孝裕死于武平五年五月十一日,已在被俘七个月之后。案吴明彻“(太建)六年,自寿阳入朝”[55]。很可能,在吴明彻入朝之时或稍后,建康举行了某种仪典,可朱浑孝裕就死在这个时候。

被俘诸人,多数没有被杀,其中有些人还有机会逃走。《北史·卢潜传》:“时李騊駼将逃归,并要潜。”这是逃得比较早的,还有被俘四、五年以后,才找到机会北逃的。《北齐书·封隆之传》,隆之子子绣,“陈将吴明彻侵略淮南,子绣城陷被送扬州。齐亡后,逃归。隋开皇初,终于通州刺史”[56] 。案卢潜、郦伯伟、封子绣这些人,都出自华北旧族,这一背景对于他们在建康的遭际,或许是有帮助的。

墓志说可朱浑孝裕“神骸不反,魂气空归”,是指孝裕的尸体未能北返,这个墓只是个衣冠冢。据《北史·卢潜传》,卢潜“于是闭气而绝,其家购尸归葬”,其尸体是回到北方了的。可朱浑孝裕身为贵族,可朱浑氏必定也出力“购尸”,未能成功的原因,大概是由于死亡方式不同。这里也可以看出,南朝政权对待华夏旧门和对待鲜卑人,是有区别的。

墓志:“诏赠使持节、都督常安平南北二营州五州诸军事、尚书右仆射、司空公、常州刺史。”齐置常州不见于史。我怀疑为齐末所置,升常山郡而为常州。常山郡本属定州。由于六镇内迁镇民进入华北后,最先屯聚于定州,其后定州英雄城更成为镇民世居之地,东魏、北齐有六镇背景者视定州刺史为佳选,生前乐为其职,死后愿得荣赠。在这种情况下,从定州中分出常州,可能也是为了要适应这一需要。

根据墓志,可朱浑孝裕“葬于邺城西廿里野马岗”。野马岗的位置,在邺城以西偏南的高垅上。《北史》记载魏废帝(安定王)元朗死后,“葬于邺西南野马岗”[57]。孝裕衣冠冢营葬的时间,是“武平七年五月戊寅”,距孝裕之死已有两年。这两年间,可朱浑家可能期望能得到他的尸体。可是“神骸不反,魂气空归”,只好以衣冠下葬。野马岗这一带,也许是可朱浑家族墓地,诚如是,将来还有望看到可朱浑道元、可朱浑天和等人的墓志。

武平七年(576),也就是隆化元年。这一年十月,周武帝发动了灭齐的战争。到年底,齐后主禅位皇太子,改元隆化。改元后不到一个月,周师入邺,北齐灭亡了。可朱浑孝裕衣冠冢营葬的时候,去北齐崩溃只有半年了,然而从墓志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没有任何特殊的迹象。

注释

[1]可朱浑孝裕因寿阳之战被俘而见载于史:《陈书》卷九《吴明彻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62页;《北史》卷三○《卢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85页。《资治通鉴》卷一七一陈宣帝太建五年十月作“可朱浑道裕”,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328页。《册府元龟》卷三六八将帅部攻取一引吴明彻克寿阳城(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明本,1960年,4381页),同《陈书》与《北史》,《陈书》卷九之“校勘记”第13条,据此疑《通鉴》“未知何据”,见第167页。今《可朱浑孝裕墓志》既出,正误遂明。

[2] 学者注意到北朝多以字行,解释不一。钱大昕以为“当时风俗敦朴,不以称字为嫌也”,见《廿二史考异》卷三一,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596页。他举出的例子,包括了胡、汉多种情况。但是,不嫌称字,而名、字兼备,对于内入胡族,特别是对于魏末内入的六镇军民,还具有更深层的动机:六镇鲜卑化各族人士本来只有胡名,以军功提高社会地位、登上政治舞台以后,不得不卷入到汉化的潮流中,而认同华夏传统的表现之一,就是取华夏名、字;遂以原有胡名为字,从胡名中提取一个字音作名,如可朱浑道元之道元,当是胡名,提取“元”作名,从而名、字兼备;由于习惯的力量,新的汉名使用一定不及原有胡名普遍和经常,以字行便是这样一种历程的曲折反映。同样的例证,如万俟普字普拨,万俟洛字受洛干,刘丰字丰生,等等。

[3] 《北齐书》卷二七《可朱浑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76-377页。《北史》卷五三《可朱浑元传》,第1900-1901页。今本《北齐书》之卷五三,既非李百药旧貌,又与《北史》不同,钱大昕疑“似经后人删改,或百药书亡,而以《高氏小史》补之乎”,见《廿二史考异》卷三一, 第593页。对比两书之《可朱浑元传》,互有详略,“以《高氏小史》补”《北齐书》缺卷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4] 《北齐书》卷九之“校勘记”第2条,第380页。

[5] 林宝:《元和姓纂》,附岑仲勉四校记本,郁贤皓、陶敏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965页。

[6] 《太平御览》卷一二一,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60年,第585页。

[7] 《晋书》卷一一○《慕容儁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34-2835页;同书卷一一一《慕容暐载记》,第2847页、2848页、2853页。

[8] 《太平御览》卷一二一,第584页。

[9] 《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14页。

[10] 林宝:《元和姓纂》,第1544页。

[11] 《宋本广韵》入声卷五之十二曷韵,北京:中国书店影印本,1982年,第463页。

[12] 《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之“校勘记”第43条,3023页。

[13] 邓名世撰、邓椿年编:《古今姓氏书辩证》卷三七之十二曷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22册,第359页。

[14] 林宝:《元和姓纂》,第965页。

[15] 郑樵:《通志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9页。

[16]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226-229页;陈连庆:《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68-69页。

[17] 林宝:《元和姓纂》,第965页。案郑樵《通志·氏族略》谓前燕有散骑常侍可足浑常,此可朱浑常与可足浑恒,应当是同一个人。

[18] 王应麟:《姓氏急就篇》卷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48册,第697页。

[19] 《魏书》卷四上《世祖纪上》太延元年:“三月癸亥,冯文通遣大将渴烛通朝献,辞以子疾。”84页。

[20] 辽东鲜卑之名,屡见于《后汉书》,而《晋书》卷一○八《慕容廆载记》及汤球辑本《十六國春秋》卷二三《前燕录》,不言慕容氏为辽东鲜卑。《宋书》卷九六《吐谷浑传》称吐谷浑“辽东鲜卑也”,《魏书》卷一○一《吐谷浑传》亦谓吐谷浑“本辽东鲜卑徒河涉归子也”,《周书》卷五○《吐谷浑传》云吐谷浑“本辽东鲜卑慕容廆之庶兄也”,皆明确指称慕容鲜卑为辽东鲜卑。《慕容廆载记》云:“曾祖莫护跋,魏初率其诸部入居辽西……父涉归,以全柳城之功,进拜鲜卑单于,迁邑于辽东北。”辽东鲜卑之号,当溯源于涉归之迁辽东,而此一名号之确立,或在拓跋鲜卑兴盛于代北之后,也许是拓跋部的观点。

[21] 林宝:《元和姓纂》,第965-966页。案岑校本在“南迁”与“河南”间分句,误。

[22] 《魏书》卷一○三《高车传》,第2310页。

[23]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第227-228页。

[24] 《魏书》卷八七《节义传》,第1892页。

[25]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第228页。

[26] 陈连庆:《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第68页。

[27] 《魏书》卷八○《朱瑞传》,第1769-1770页。

[28] 《宋本广韵》,第284-285页。

[29] 《魏书》卷九《肃宗纪》,第236-237页。

[30] 《魏书》卷18《广阳王深(渊)传》,第430-431页。

[31] 《魏书》卷一○六上《地形志上》,第2504页。

[32] 王仲荦:《北周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087页。

[33] 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三一《北齐书》之“步大汗萨传”条,谓“太安、神武、广宁皆六镇改州所置之郡”,第599页。

[34] 证实朔州侨治寿阳的铁证,是1973年出土于山西寿阳的北齐厍狄回洛及其妻妾墓志,志文明确说北齐时朔州侨治并州寿阳城。参看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北齐厍狄回洛墓》,《考古学报》1979年第3期,第377-402页;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碑碣》,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3-25页;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15-416页。

[35] 朔州领五郡,据《元和郡县图志》,其神武郡故城在寿阳县北三十里,见卷十三河东道二,贺次君点校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69页。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卷一四九山西省平定州古迹门寿阳县“神武故城”条,考证东魏北齐之朔州五郡县名,各有痕迹保留于寿阳县地名中,曰:“按《魏书·地形志》,神武郡首领尖山县,今有尖山在县北;又太安郡首领狄那县,今有太安镇及狄那寨在县西;又广宁郡首领石门县,今有石门在县东;又太平郡首领太平县,今有太平乡太平村在县东。盖一州五郡,皆侨置县境,不独神武矣。”“广牧故城”条:“《魏书·地形志》附化郡有广牧县,后废。”均见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年,第6976页。此书所录“浮化水”、“浮化山”,当与附化郡有关。同书同卷关隘门“太安驿”条:“在寿阳县西五十里太安镇,即后魏太安郡地。”见第6981页。这是非常坚实的研究,不仅由此可以推论出朔州侨治寿阳,而且,朔州所有郡县,几乎都在寿阳城四周。这一带应当是朔州籍六镇内迁人员的集中地区。太安驿,至今仍为寿阳一大镇。

[36] 著籍朔州的内迁人士,其葬地不同,或反映其家庭住址的不同。比如,前举《厍狄回洛墓志》云回洛“朔州部落人”,比《北齐书》与《北史》之《厍狄回洛传》“代人也”的说法要准确,可惜也并未交代其著籍于朔州何郡何县。墓志说回洛死于邺,窆于晋阳,而葬于朔州城南(即寿阳城南)。这很有可能是由于厍狄回洛一家居住在朔州城内。而可朱浑孝裕一家虽然著籍于朔州太安郡狄那县,其安葬地却在邺城附近,盖由于可朱浑家住在邺城。这个时期,大多数的内迁镇民即“九州勋人”,都家在侨州郡所在的并、肆、汾等州,许多勋贵如厍狄回洛也不例外,这才是高氏政权重晋阳甚于邺都的原因。

[37] 《北史》卷五三《薛修义传》,沙苑之败,高欢徙秦(案疑秦当作泰)、南汾、东雍三州人于并州,又欲弃晋,以遣家属向英雄城,修义谏曰:“若晋州败,定州亦不可保。”见第1918页。据此,定州英雄城是六镇镇民的聚居地之一,其传统肇始于鲜于修礼之时。可朱浑道元家在定州,却著籍朔州太安郡狄那县,由此可知实际居住地与著籍之间并不严格挂钩。

[38] 《资治通鉴》卷一六八陈文帝天嘉元年二月,5197页。

[39] 中华书局点校本《北齐书》卷三四“校勘记”第1条,谓此卷之《杨愔传》可能抄自《北史》,而附传四种,似非本于《北史》,“疑仍是采取某种史抄”,见第461页。所论甚是,可惜点校者没有举出《资治通鉴考异》这一条,特赘于此。

[40] 据万斯同《北齐将相大臣年表》,高归彦于天保五年开始任领军,见《二十五史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4674页。万斯同把高归彦任职的时间,一直延伸到武成帝河清元年,这是不对的。归彦在杨愔被杀以后,复为领军,中间曾一度解任。《北史》卷五一《高归彦传》载归彦“以讨侯景功,别封长乐郡公,除领军大将军,领军加大,自归彦始也。”这里,在长乐郡公后应当句断。

[41] 据《北史》卷七《齐本纪中》,乾明元年二月,以归彦为司空,与《高归彦传》异。归彦解领军,当在此时。

[42] 最早置京畿大都督,可能在尔朱荣时。荣既诛洛阳朝官,亦不复信任洛阳禁军,所以在改造禁军的同时,也设置京畿大都督来安置自己的心腹军队。史书所见最早为京畿大都督者,是尓朱度律,见《魏书》卷七五《尔朱度律传》,1672页。

[43] 《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天平四年夏,罢六州都督,悉隶京畿,其京畿大都督仍不改焉。立府置佐。”见第3004页。

[44] 《北史》卷七《齐本纪中·孝昭纪》,第269页。

[45] 《北史》之卷七《齐本纪中·孝昭纪》,第268页;卷四一《杨愔传》,第1505页;卷五一《高归彦传》,第1856页。

[46] 《北史》卷五一《高元海传》,第1852-1853页。

[47] 《后汉书》卷十六《邓骘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612-617页。

[48] “若曷”不得解,待考。直荡,属禁卫军系统的左右卫府。《隋书》卷二七《百官志中》左右卫府下,有御仗、直荡、直卫、直突、直阁等,是直荡为左右卫所领之一营。直荡属官,“有直荡正副都督、直入正副都督、勋武前锋正副都督、勋武前锋五藏等员”。以上见《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758页。案东魏北齐有中军副都督、亲信副都督,皆营府有副都督之证。此墓志之第二副都督,为史书所未见。

[49] 《陈书》卷五《宣帝纪》,第83页。

[50] 陈垣:《二十史朔闰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79页。

[51] 《陈书》卷五《宣帝纪》,第84页。

[52] 《陈书》卷九《吴明彻传》,第162页。

[53] 《北史》卷三十《卢潜传》,第1085-1086页。

[54] 侯景叛乱时,王贵显身为侯景的中军大都督,留守寿春,见《南史》卷八十《侯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998页。

[55] 《陈书》卷九《吴明彻传》,第163页。

[56] 《北齐书》卷二一《封隆之传》,第306页。

[57] 《北史》卷五《魏本纪》,第169页。

本文原载于《北大史学》第8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现收入《王化与山险》一书。感谢罗新先生授权发布。

专辑策划:夏炎、王庆卫

专辑编辑:韩玄晔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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