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又看《陆唐》。喜欢上《陆游与唐琬》这部作品，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茅威涛老师的个人魅力和对人物深入骨髓的刻画，所以从前观看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主演身上，这次换做他们的后辈演员出演，倒能让我多揣摩几分其他人物。这部剧除了男女主人公之外，存在感最强的无疑是拆散这对有情人的陆游母亲。说来奇怪我对陆母这个角色从来没有咬牙切齿地痛恨讨厌过，趁着这次观演也思考了一下这个原因。

陆母可恨，却也是个可怜人。她的价值观和丈夫、儿子相左，丈夫不满当朝奸臣秦桧早早辞官放弃仕途青云，儿子也不愿与秦党为伍空负才华纵情诗酒，她一心想要光耀陆府门庭，在她眼中从仕且政治方向与掌权者保持一致方为行正道，此点明显父与子都无法与之共情。不仅夫家如此，从她弟弟一听说她不允陆唐二人去福州发展后直骂一句“老不贤”来看，曾经在娘家中应该也没少因观念不同而起冲突。多年来积郁渐成隔阂，她何尝不焦灼不痛苦，奈何毕竟丈夫、儿子都是至亲，总不能怪罪于他们让家庭不和睦，所以万般愁绪怕是不得不以忍为上。而儿媳唐琬嫁入陆家，则开始打破了这勉强维系的平衡，也给陆母提供了一个归咎对象。

唐琬与陆游心性契合，陆游不愿走上奸臣当道的仕途，宁愿寄情山水诗书，她顺着陆游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做他的解语花。陆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担心唐琬的温柔乡令儿子不思进取，耽误前程，这已然是矛盾的萌芽。唐琬说自己嫁给陆游后，学会了嘘寒问暖应酬话，学不会随风转舵本性丢，虽然改掉了快人快语旧模样，却改不了率真的天性，可见这也是个有个性、耿直、独特的姑娘，在日常与公婆沟通相处方式应该较为直接，并不擅长察言观色，即便公公欣赏她但失欢于婆婆已是必然。在一家讨论去福州的问题上轮到唐琬发言时，陆母说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言下之意是你应该与我婆媳一心，劝陆游照我安排的前程入朝为官方为正途，这才是你儿媳应有的立场，而唐琬似乎并未理解，直言陆游耿直会得罪权相遭来祸患，这一句话在陆游和陆父看来是客观实在的，可却把陆母心里所有的雷区都踩到了：好你个唐琬，我一心让我儿忠君尽孝列公侯，莫把丞相视作仇，在天子脚下安排他鹏程万里，你倒支持陆游背母离家，去福州这等偏远之地做对抗朝廷的叛逆份子！把我儿往歧路引不算，还说走正道的下场是得罪丞相其祸不小，你这是巴不得我陆家遭灾，你是说我这个当妈的在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可笑，我一直以来一番苦心为儿筹谋，你却蛊惑我儿诗里词里花前月下荒废一生，让他听不进我的忠言逆耳，离间母子之情，让我落得个不仁不义棒打鸳鸯之名！你好啊，我就让你永终生不得踏入我陆家门！

盛怒之下，陆母下令儿子出妻，陆游自然是不肯的，即使抛出了母亲妻子二选一的狠话。于是，罪人这个锅唐琬不背也得背了。万般不是，总不能是丈夫儿子的不是，只能是这个儿媳的不是了。唐琬是无心无辜的，可她确实不通人情世故，加上不婉转的言辞，撞上了骄傲、强势、固执的陆母望子成龙的厚望，重创了一个母亲的忧心，演化成了悲剧。

这还没结束，陆母在小红楼里又遭到了一次重创，假出妻背母藏娇被发现后，双方家长冲到案发现场，气还没消的陆母和暴脾气的唐琬他爹也是陆母他弟怼上了，两位高堂充分交换了意见后，陆母怒将唐琬比作势利眼的买臣之妻，唐爹炸裂地说我斩断你娘家之路，永不往来！在我看来，这便是伤口上的一把大盐。娘家是一个外嫁之女最后的依靠，断你娘家之路，这话我一个旁观戏文的女子，听来都觉得无比刺耳戳心，可想对戏中的陆母而言有多大的杀伤力。至此，娘家离心，儿子含恨别母，在陆母眼中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是谁——无疑是唐琬。所以她提笔将陆游锦书中的“重圆有日待我三年”改成了“待我百年”，陆游痛呼“母亲改字心何狠，害儿遗恨百年身”，可那心狠之人何尝又不是遗恨的人。

我始终认为这出戏的悲剧之源不是来自某个人，而是剧中人各自不同性情的冲突和命运的造化弄人。众所周知陆游与唐琬这部作品有旧版和新版，在旧版中对陆母形象的刻画笔墨较多几分，更能引起观众情有可原之感。新版剧中则删去了许多陆唐爱情故事之外的旁枝，无法多面展现颇有些遗憾。

在演出前后都听到有人表示更喜欢旧版，于我而言，则各有千秋。旧版的情节更完整，结构更饱满，立意更高远，不拘泥于才子佳人的爱情，更写出了家国情怀的大格局。如最后结局中玩弄女子巴结权臣的陆仲高得到了报应，陆游再入梅林拜别唐琬的芳魂，山高水远，再续壮心，带着对琬妹的怀念，毅然投身于从军报国的志愿，在伤感离情之外更有一丝浩气长存的快慰，每每想及此处不得不叹服顾锡东老前辈绝好的架构手笔。

而新版专注于爱情悲剧，且进一步加强了诗化的表现形式，更有直观的冲击力，如我最爱的钗头凤一折里，不同于原先主人公分别各自题诗抒情，而是两人在交错的时空下，在漫天的落花里，翩翩舞起水袖，垂泪含情地唱出词句，尽管同处一方舞台，却只是魂梦相交不相见，在唯美画面的反衬下，更有字字泣血的悲凉，正是六年前这一幕深深地射中了我心，让我着了魔似的在演出结束后的舞台上拾起一片道具花瓣，保存了很长一段时间。

《陆唐》这部作品已流传许久时间，旧版是89年出世，新版似乎是03年改编，而我在2010年左右才知悉，在辗转看了好几次视频影像后，2011年终于首次在剧场得见。无论新旧版的评述与分析，早在十余年前就被学者和戏迷们从多角度探讨完了，细致到某个容易被忽视的配角人物的小举动，高远到作品在戏剧史中的文学价值，把我想到的说得更透，把我没想到的也点化了一番。无论如何，浪迹天涯的是它，重圆旧梦的是我，青春有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