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儿子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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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儿子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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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忘了那时在干什么,但我记得自己是又惊又喜,当我的手摸到我儿子最初的胎动时,我感到是被他踢了一脚,其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却感到这孩子很有劲,并且为此而得意洋洋。从这一刻起,我作为父亲的感受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我真正意识到儿子作为一个生命存在了。我的儿子在踢我。这是幸福的想法,他是在告诉我他的生命在行动,在扩展,在强大起来。

现在我儿子七个多月了,他挥动着小手和比小手大一点的小脚,只要我一凑近他,他就使劲抓我的脸。我的脸常常被他抓破,即便如此,我还是常常将脸凑过去,因为我儿子是在了解世界,他要触摸实物,有时是玩具,有时是自己的衣服,有时就应该是他父亲的脸。

然后就是出生了。孩子没有生在北京,而是生在我的老家浙江海盐。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希望我和陈虹回浙江去生孩子。

我儿子是1993年8月27日出生的,是剖腹产,出生的日子是我父亲选定的,他问我和陈虹:"27日怎么样?"我们说:"行。"陈虹上午八点半左右进了手术室,我在下面我父亲的值班室里等着,我将一张旧报纸看了又看,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作为医生的父母都在手术室里,他们恭候着孙儿的来临。我只是感到有些无所事事,就反复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父亲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事实,当然我更关心的是我儿子是什么模样。到九点半了,我听到我父亲在喊叫我,我一下子激动了,跑到外面看到父亲,他大声对我说:"生啦,是男孩,孩子很好,陈虹也很好。"我父亲说完又回到手术室里去了,我一个人在手术室外面走来走去,孩子出生之前我倒是很平静,一旦知道孩子己经来到世上,并且一切都好后,我反倒坐立不安了。

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将孩子抱了出来,我母亲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太漂亮了,这孩子太漂亮了。"我看到了我的儿子,刚从他母亲子宫里出来的儿子,穿着他祖母几天前为他准备的浅蓝色条纹的小衣服,睡在襁褓里,露出两只小手和小脸。

我儿子的皮肤看上去嫩白嫩白的,上面像是有一层白色粉末,头发是湿的,黏在一起,显得乌黑发亮,他闭着眼睛在睡觉。一个护士让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么的小,我怕把他抱坏了。那天上午阳光灿烂,从手术室到妇产科要经过一条胡同,当护士抱着他下楼时,我害怕阳光了,害怕阳光会刺伤我儿子的眼睛。有趣的是当护士抱着我儿子出现在胡同里时,阳光刚好被云彩挡住了。

就是这样,胡同里的光线依然很明亮,我站在三层楼上,看到我儿子被抱过胡同时,眼睛皱了起来,这是我看到自己儿子所出现的第一个动作。虽然很多人说孩子出生的第一个月里是没有听觉和视觉的,但我坚信我儿子在经过胡同时已经有了对光的感觉。儿子被护士抱走后,我又是一个人站在手术室外面,等着陈虹被送出来。

我在那里走来走去,这时我的感觉与儿子出生前完全不一样,我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是父亲了,一想到自己是父亲了,想到儿子是那么的小,才刚刚出生,我就一个人"嘿嘿"地笑。我儿子在婴儿室里躺了两天,我一天得去五六次,他和别的婴儿躺在一起,浑身通红,有几次别的婴儿哇哇哭的时候,他一个人睡得很安详。有时别的婴儿睡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哭。为此我十分得意,我告诉陈虹:这孩子与众不同。陈虹后来对我说,她当初听到儿子第一声哭声时,感到整个世界变了。

陈虹从手术室里出来时脸上挂着微笑。我俯下身去轻声告诉她我们的儿子有多好,她那时还在麻醉之中,还不觉得疼,听到我的话她还是微笑,我记得自己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她为我生了一个很好的儿子。

其实在知道陈虹怀的是男孩以前,我一直希望是女儿,而陈虹则更愿意是男孩。所以我认准了是女孩,陈虹则肯定自己怀的是儿子。这样一来,我叫孩子为女儿,陈虹一声一声地叫儿子。我给孩子取了一个小名,叫漏漏。这一点上我们意见一致,因为我们并没有具体的要孩子的计划,他就突然来了。我说这是一条漏网之鱼,就叫他漏漏吧。漏漏没有进行胎教,我和陈虹跑了几个书店,没看到胎教音乐、也没看到胎教方面的书籍。

事情就是这样怪,想买什么时往往买不到,现在漏漏七个多月了,我一上街就会看到胎教方面的书籍和音乐盒带。另一方面我对胎教的质量也有些怀疑,倒不是怀疑它的科学性,现在的人只管赚钱,很少有人把它作为事业来从事。所以我就自己来教,陈虹怀孕三四个月之间,我一口气给漏漏上了四节胎教课。第一节是数学课,我告诉他:1+1=2;第二节是语文课,我说: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父亲;第三节是音乐课,我唱了一首歌的开始和结尾两句;第四节是政治课,是关于波黑局势的。四节课加起来不超过五分钟,其结果是让陈虹笑疼了肚子。至于对漏漏后来的智力发展有无影响我就不敢保证了。

陈虹怀漏漏期间,我们一直住在一间九平米的平房里,三个大书柜加上写字台己经将房间占去了一半,屋内只能支一张单人床,两个人挤一张小床,睡久了都觉得腰酸背疼。有了漏漏以后,就是三个人挤在一起睡了。整整九个月,陈虹差不多都是向左侧身睡的,所以漏漏的位置是横着的,还不是臀位。臀位顺产就很危险,横位只能是剖腹产。

漏漏八月下旬出生,我们是八月二日才离开北京去浙江,这个时候动身是非常危险了。我在北京让一些具体事务给拖住,等到动身时真有点心惊肉跳,要不是陈虹自我感觉很好,她坚信自己会顺利到达浙江,我们就不会离开北京。陈虹的信心来自于还未出世的漏漏,她坚信漏漏不会轻易出来,因为漏漏爱他的妈妈,漏漏不会让他妈妈承受生命的危险。陈虹的信心也使我多少有些放心,临行前我让陈虹坐在床上,我坐在一把儿童的塑料椅子里,和漏漏进行了一次很认真的谈话,这是我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和末出世的儿子说话。

具体说些什么记不清了,全部的意思就是让漏漏挺住,一直要挺回到浙江家中,别在中途离开他的阵地。这是对漏漏的要求,要求他做到这一点,自然我也使用了贿赂的手段。我告诉他,如果他挺住了,那么在他七岁以前,无论他多么调皮捣蛋,我都不会揍他。

漏漏是挺过来了,至于我会不会遵守诺言,在漏漏七岁以前不揍他,这就难说了。我的保证是七年,不是十天,七年时间实在有些长。儿子出生以后,给他想个名字成了难事。以前给朋友的孩子想名字,一分钟可以想出三四个来,给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取个名字,也是写到该有名字的时候立刻想一个。轮到给自己儿子取个名字,就不容易了,怎么都想不好,整天拿着本《辞海》翻来看去。

我父亲说干脆叫余辞海吧,全有了。漏漏取名叫余海果,这名字是陈虹想的。陈虹刚告诉我的时候,我看一眼就给否定了。过了两天,当家里人都在午睡时,我将余海果这三个字写在一个白盒子上,看着看着觉得很舒服,嘴里叫了几声也很上口,慢慢地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名字了,等到陈虹午睡醒来,我已经非这名字不可了。我对陈虹说:"就叫余海果。"儿子出生了,名字也有了,我做父亲的感受也是越来越突出。

我告诉自己要去挣钱,要养家糊口,要去干这干那,因为我是父亲了,我有了一个儿子。其实做父亲最为突出的感受就是:我有一个儿子了。这个还不会说话,经常咧着没牙的嘴大笑的孩子,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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