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侯讵望，山西省盂县人。现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阳泉市文联主席、党组书记，阳泉市作家协会主席，《娘子关》杂志主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发表小说、散文、杂文等作品300余万字。出版有杂文随笔集《学会忍耐》，中短篇小说集《致命诱惑》，散文集《路上》《我是谁》《走进阳泉》《故乡的根脉》等，历史研究论著《华严宗师李通玄》，电影剧本《伏击》（合作）《中共第一城》等，电影《伏击》、《铁血阳泉》编剧。主编有《阳泉文学艺术60年》丛书、《新实践文丛》、《晋东文丛》等多部书籍。组织拍摄的多部电视专题片获国家、省级奖，其中《杨家戏与杨家将》《狂飙为我从天落》获山西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曾获2000-2006年度《山西文学》优秀作家称号、赵树理文学奖“编辑奖”、赵树理文学奖“影视戏剧文学奖”。三次当选全国文代会代表。

寻梦乡下

到了春天这个季节，总有一些梦会发生。就像人的青少年时期，每个人对未来都充满了憧憬。春天其实就是做梦的季节。现在，又到了春天，在我，其实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可童年时期梦的影子，有时不免也会随着季节的转换而萌动起来，让心中荡起层波，仿佛这梦要活起来的样子，让人升起几缕闲愁。

消闲解郁的最好办法，就是走出家门，到大自然中去。尤其应该回到乡下，那里不但有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泉水，清脆的鸟鸣，更主要是那里有童年的欢乐，童年的记忆，童年的梦境。那么，就到乡下去吧，到乡下去寻找自己早已失落的梦的影子，或许，我们会寻有所得。

恰巧，就有朋友从乡下发出了呼唤。作家高明远先生邀请到盂县仙人乡去，说乡里计划搞全域旅游，邀请了一些文朋诗友去，一方面感受一下乡村美丽的人文自然景观，同时也为他们出谋划策献点高见。高见自然谈不上，但感受乡野风光却是必要的。这样，就有了这次的寻梦之旅。

垴上寻春

古人寻春的诗句很多，唐朝的，宋代的，知名的，不知名的，看来对春天的憧憬，古人与今人思想情感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唐朝诗人白居易就有好几首寻春的诗，如《东城寻春》“东城春欲老，勉强一来寻。”孟浩然也有寻春的诗句：“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鸟鸣。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酒伴来相命，开尊共解酲。当杯已入手，歌妓莫停声。”（《春中喜王九相寻（一题作晚春）》）按说，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属于豪放派诗人，这种闲愁心绪不应该浮上心头，谁想，他也有寻春的雅兴：“卧闻百舌呼春风，起寻花柳村村同。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槛欹深红。”（《安国寺寻春》）如此说来，自己学一回古人，遣怀寻春，也是可以理解的雅趣了。

那就到乡下寻一回春去。这样就来到了垴上村。

垴上村地处盂县东部山区，距县城30公里，紧邻314省道，交通便利。村庄依山而建，坐北朝南，现有130户348人。这是个古村，据说早在东汉初就有人居住。但更早的遗存我们已经找不到了，能看到的历史，已经到了明、清时期。在我看来，明清时期的建筑也已经很少了，更多的是当年学大寨时期修建的石窑洞。这些石墙青砖瓦房，典雅秀气，造型别致。氤氲着历史的气息，让人感受到时间的缓慢行迹。

我们进村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沿着缓缓向上的水泥路面，拐过一道山湾，来到村庄的一处平地上。这里是村民乘车的乡村车站，已经有村人在这里等候。整个村庄似乎还沉浸在春节的氛围中，火红的灯笼挂在层层叠叠的街道上，五彩的旗帜插在村街的两旁，灯笼和旗帜摇曳在春风中，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沿着鹅卵石和石板铺砌的道路一路行走，我们来到村委会院子里。这里有老年日间照料中心，阅览室，浴室，书画展室和多功能活动室，设施很新，有一点新农村的味道。也许这主要是供人参观的，利用率不一定高，凭我对农村的了解，这样猜测。

我们的目的不是这些供各级领导表扬的场所，我们更在意这里保存完好的石碾、石磨；更在意这里盘根错节、虬劲古朴的古柏、古松；更在意这里曲径通幽，古朴自然的石窑、石洞。这是旅游必不可少的资源，是城里人大开眼界的参观载体。

搞旅游要有资源，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垴上村有什么旅游资源呢？我们匆匆的一次行走，对它还是留下了颇深的印象。这里地处河谷，四周高山林立，森林茂密。村前的石人山巍峨壮丽、梯田如画；村后的大垴山婀娜多姿，葱郁可爱。从村里展览的照片上，我们看到了它一年四季的身影。春季，山坡上桃花盛开，漫山遍野，似炎似火；秋日，红叶满山，层林尽染，分外夺目。葱郁的草木、良好的气候、清新的空气、无污染的水源，形成了以山水风光为主体的乡村自然生态旅游景观。

据介绍，垴上村现有龙王庙、观音寺、灵泉寺、老龙庙、五道庙等众多历史文化遗存。每逢庙会，人们聚集一处，进献供品、举行仪式。过去，每年春秋两季，还要举办各种类型的“春祈秋报”祈雨酬神仪式。村内还有很多年老的武术社火艺人、戏曲艺人等，技艺精湛，代代相传。据说剪纸、绣花等民间工艺后继有人，传承有序。我们在村展室，就见到了谢変莲的剪纸作品，确实有继承，有创造。完全可以开发成旅游工艺品。

其实，垴上村是典型的纯农业村。村民的主要收入是种植业，辅之以核桃等经济林种植。全村耕地1022亩，林地650亩。其土特产有红薯、花椒、核桃、黑枣、柿子、红枣、苹果、梨、葡萄等，其中尤以红薯为最，是农产品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垴上红薯品质优良，2011年获得了无公害农产品认证。2014年，垴上村建立了百亩红薯基地，并请农业专家来村指导红薯种植，请专业人员设计产品包装和商标。有这样的优势，他们成功举办了“红薯采摘节”，通过多家媒体的宣传报道，有了一定的知名度，红薯基地的农业采摘也成了他们的一项特色旅游项目。吃红薯，赏红叶，已经成为垴上村致富的一条新门道。

宋代诗人杨万里的《二月一日郡圃寻春二首》之一首道：“中和节里半春天，一拂清寒半点暄。憔悴不胜梅欲落，娇饶无对杏初繁。”可我们到垴上的时候，梅花没有见，杏花更没有“初繁”，你肯定会问，你是来这里寻春的，那春在哪里呢？

是啊，春在哪里呢？我也问自己。是在柳梢上吗，那一抹的新绿不是春的消息嘛；是在草丛里吗，那浅浅嫩芽不是春的萌动嘛；是在屋檐下吗，那双飞的燕子不是春的翼动嘛；是，也不是！我发现，真正的春天，其实在垴上人的期盼眼神里，在乡亲们殷殷的话语里，在村民们勤劳的双手里。

是的，是他们，创造了垴上这片灿烂的春光！

越霄寻古

越霄是座山，在盂县城东30里许的仙人村。《山西通志》记载，越霄山“高入云霄，群山莫京”。越霄山也称石城山或石崇山。这座山的奇特之处在于，它突然孤起，分黑砚水河与阴山河而立。站在山顶，眼界开阔，一眼望去，群山低首，村舍依稀，给人一种高接云霄，遗世独立的感觉。我登到山顶的时候，就曾经想起杜甫的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的，就是这种感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如果说，就是这么一座山，在太行山的皱褶里，这样的山也太多了，有什么稀奇？况且，这就是一座石头山，山上又没有盖覆着高大茂密的树木，只有一些小小的灌木和生长在石缝中的杂草，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仅仅从它的孤起突兀来看，真没有什么看头，那我们为什么要看它呢？

我们看山不是目的，寻古才是原因。

“寻古”就是追寻古人的足迹，探讨这里所为何来的知名度和吸引力。我说过，它就坐落在仙人村北，或者说，仙人村就坐落在越霄山脚下。那么，仙人村总是有些来历的了！

乾隆版《重修盂县志·仙释》载：“仙人村父老传，昔时有经生负笈求馆，村人款留，日与群蒙占毕，居所晏笑如常，夜则不知所在。乡人伺其去，潜尾之，至一洞口，回顾曰：‘诸生福薄，缘尽此矣。’时明月皎洁，倏忽雷雨喷薄。次日寻其洞，遂迷。”这是仙人村来历的一种说法。

另一种则与民间传说有关。

其实，中国人的文学启蒙大都与民间故事有关，往往在很小的时候，老祖父，老祖母把那些已经流传了上千年的故事，一代一代继续流传下去，正是在这种听民间故事的过程中，我们接受了对文学的启蒙，进而热爱上文学艺术，并成为自己日后成长的营养。

最早听仙人的故事，就是我爷爷的讲述。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放羊的人，在山上放羊，天气炎热，他看到山腰处有一山洞，就钻进去纳凉。他把放羊鞭杆插在洞口，就进了洞。进洞里才发现，里面有俩白胡子老头儿正在下棋。俩人一边吃桃，一边走棋子儿。放羊人或许是真渴坏了，见人家放在石桌上的桃核，就捡起来放入口中滤汁。两位老者下完棋后，也不与他搭话，径自离开了。放羊人心想，也凉爽了有一阵子了，出去看看我的羊吧，也该回去吃午饭了。出洞来一提鞭杆，早已朽烂了。

他还纳闷呢——这才顿饭功夫，怎么鞭杆就朽烂了呢？也罢，找我的羊群要紧。就扔下鞭杆，顺着来路，追寻羊群去了。一直追到村里，也没有什么羊群，倒是村子也变样了，他就问吃午饭的村民。村民们也不认识他，告他说，听老辈人说，有一个放羊的，羊群回来了，人却没回来，村里人找了好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已经是好几百年的事了。他告诉村民说，我就是那个放羊汉，我就在山洞里呆了顿饭功夫，舔了舔人家的桃核，众人一听，说那是遇见了神仙。放羊人豁然顿悟，告别村人，后来就不知到什么地方了。众人都说，他也成了神仙。

几十年来，我就有一种心愿，找一找那个山洞，寻一寻神仙下棋的地方，说不好自己有运气，也能遇到一个半个神仙呢！今天，这个叫仙人的村子，就是那个放羊汉曾经住过的村子，而越霄山的半山腰那个山洞，就是当年神仙下棋的所在。哦，哦，真是有意思，几十年来虚无缥缈的神仙，居然就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这怎么能不让人激动呢！现在我们再看越霄山，是不是觉着它不仅有些神奇，而且充满了魅力呢？！

资料说，被称为古仇犹十景之一的“伏洞仙踪”就是越霄山半山腰的“龙宫凹”，内有一自然形成的溶洞，洞口有足迹为仙人所遗，故名“仙人洞”。洞深莫测，但闻水声潺潺，洞壁有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所造摩崖造像二尊，线条清晰，形象逼真。洞前建祠庙，内祀龙王像，名曰“龙王殿”。而今庙宇及塑像均已荡然无存了。山脚下的仙人村据说此前称为贾家村，上世纪一度曾改为“东风”村，然而，都没有仙人村令人神往，所以现在还是称为仙人村。

明代邑人高岱《仙人伏洞》诗云：“磨罢铁杵已成针，虎伏龙降任啸吟，海外乾坤劳利复，壶中日月自升沉，溪头云锁迷踪品，洞口雨粘孕紫金。叶落空山虽远漫，瑶台有路可追寻。”清代盂县知县蔡璜亦有诗曰：“仙客常游戏，千年志怪奇。几时重到此，北面愿相师。”

或许，古人对这类故事亦多有怀疑，神仙的有无，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凡夫俗子，因为见不着，所以便产生向往，便有追寻的雅趣，便在怀疑中将传说传得更遥远。

对于越霄山，能说的还有它山顶的泰山庙和圣母庙，还有它几次云雾缭绕，救人于急难的传说，还有它上面的山寨等等。这些历经沧桑的故事，穿破历史的云雾，走到今年的春天，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继续着它对历史的记忆和对现实的描述。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这样的闲愁，终究是闲愁。站在越霄山顶，面对着古人曾经面对的山色云雾，我们能做的，就是用古人的诗句来抒发自己的情怀而已。

水占寻幽

在城里住久了，就会生出厌烦的情绪。满眼是人，满街是车，满耳是声歌喧嚣，满目是高楼林立 ，就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整理整理情绪，放松放松精神，亲近亲近自然。乘着这次下乡的日子，找一处安静的所在，不也是一种享受吗！

这样，就来到了水占。

水占是个村庄，我对这个村庄的名字一直充满怀疑。询问同行的向导，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在朋友出版的一本书中，找到了依据。书上讲：“水占村地处东庄头东北十多里地的深山，光绪版《盂县志》称其‘水嶂里’，因西峰屏如刀削，凹部道如羊肠，岩石缝里清水长流，故名。”这就对了，否则单从字面理解，无论如何说不清这个小山村何以叫“水占”。朋友在书中说，民国年间，由谐音演变为“水占”。进一步探讨，“嶂”“占”分别为后鼻音和前鼻音，怎么就演变了呢？了解盂县的人知道，当盂县人把本地方言转化为官话时，就会出现前后鼻音不分的问题。水占村曾经是抗战时八路军司法科所在地，八路军自然也并非全是本地人，盂县人为了方便与非本地人交流，就要说一点盂县官话，这样，“水嶂”就成了“水占”。当然，这都是我的分析，还没有得到资料的验证，一家之言而已。

水占村就镶嵌在盂县和平山县之间的大山里。我们去的时候，是从又到沟村翻山开车进去的，车子在山梁和山坳里颠簸，山下是陡坡和悬崖。我坐在车里，心却飞出了车外，一个颠波，就是一声佛号。真的怕怕的！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才从山顶下到水占村所在的山洼里。“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李白的这首《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的诗，不知为什么就撞进了脑海里。当然，李白的“翠微”径在这里却并不美妙，那是怎样的险峻啊！

据说，这还不是很险峻的入村之路。

在朋友的书中，他们走的是另外的一条山路。“山路之陡，出乎我们的意料，不由得想起初中课本《老山界》中的雷公岩，笔陡的台阶如登天的梯子一般。大家相互鼓劲儿，相互拉拽，好在半个小时就登上崖顶，可临崖的羊肠小道仍然（让人）充满恐惧感。数十丈悬崖下公路蜿蜒，车辆穿梭，半挂大客车看上去犹如小卧车那么大。”我们没有这样的体会，但站在村前，望着下面的公路和对面的山崖，这种居高临险的感觉一点不比我的朋友们曾经的感觉差。如果你看过电视，知道郭亮村的话，这个村子就与彼相仿佛，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没有那样一条挂壁公路吧。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三面环山，一面临崖，是坐落在悬崖峭壁上的村庄。村子兴盛的时候，有200多口人家，想象中，也是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日子。现在，我们只见到一位羊倌、一条大黄狗和一群羊。为了对这里有进一步了解，我们请了已经离开村子，在县教育局上班的李老师为我们讲解。李老师五十开外，干练精明，对村子的历史掌故知之甚多。

他说，这里最早是神仙住的地方。此言一出，大家先是一愣，继而释然——这地方可不是只有神仙能到吗！他说，村子最早搬迁来的是梁姓人家，那时候，神仙还在，每到夜半，就能听到鼓乐笙箫的演奏，从山的南面一路走到北面。后来，有卦人相地说，这里是九五之尊所在之地，风水绝佳。李老师指着村对面的山梁说，那里有五道梁，对应着北面那棵黄楝树五个枝丫。黄楝树在咱北方很少见，只有这里才有。他说，村人为了保住风水，在村前筑起一道石坝。筑坝之日，村人夜夜听到哭声，风水先生说，你们在坝北修座庙吧。修庙之后，鼓乐声也没了，哭声也没了。李老师的讲解，让我的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这还不算，他又讲了一个发生在抗战时的故事，更让人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人间天上。他说，当年，鬼子进村扫荡，追着村里一个姑娘直跑。眼看追到了悬崖边，就要追上了，姑娘心一横，眼一闭，就跳了下去。鬼子看看姑娘跳了崖，也便失去兴致，抢了东西离开了。躲在山上的村民看着这一幕，毫无办法，等鬼子走后，村里人商议，下去把姑娘抬上来埋了吧。正准备动身，姑娘却从下面自己走了回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姑娘怎么回事，姑娘说，她也说不清，一跳下去，就吓晕了，等她醒来时，见几个身穿僧道服饰的人扶着她，缓缓将她放在崖下的山路边就走了。李老师甚至说，或许那姑娘现在还活着，当然是老大娘了——他小时候还见过。

只有这么偏僻的地方，才能产生这些离奇的故事。

在处处石砌的窑洞间，我们感受着历史的厚重和文化的传奇，在春日的午后，在一个叫水占的小山村里，终于寻找到了远离尘嚣的清净，童年的梦境就在这里再一次复活了。心说，可惜，就是太偏远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好的路况，这里确实不失为一处旅游休闲的好去处。

责任编辑：杨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