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论解读(11):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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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论解读(11):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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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 阎立本《步辇图》 绢本设色 纵38.5cm 横12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广雅》云:“画,类也。”《尔雅》云:“画,形也。”《说文》云:“画,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画也。”《释名》云:“画,挂也。以彩色挂物象也。”故鼎钟刻,则识魑魅而知神奸;旂章明,则昭轨度而备国制;清庙肃而罇彝陈,广轮度而疆理辨。以忠以考,尽在于云台;有烈有勋,皆登于麟阁。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陆士衡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此之谓也。

善哉!曹植有言曰:“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

昔夏之衰也,桀为暴乱,太史终抱画以奔商;殷之亡也,纣为淫虐,内史挚载图而归周;燕丹请献,秦皇不疑;萧何先收,沛公乃王;图画者,有国之鸿宝,理乱之纪纲。是以汉明宫殿,赞兹粉绘之功;蜀郡学堂,义存劝戒之道。马后女子,尚愿戴君于唐尧;石勒羯胡,犹观自古之忠孝;岂同博奕用心?自是名教乐事。

余尝恨王充之不知言,云:“人观图画上所画古人也,视画古人如视死人,见其面而不若观其言行;古贤之道,竹帛之所载灿然矣,岂徒墙壁之画哉!”余以此等之论,与夫大笑其道,诟病其儒,以食与耳,对牛鼓簧,又何异哉?

- 唐 阎立本《步辇图》(局部) 绢本设色 纵38.5cm 横12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二)论画六法

昔谢赫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自古画人,罕能兼之。”

彦远试论之曰:“古之画,或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与俗人道也。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中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展、郑之流是也;近代之画,焕烂而求备;今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

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然则古之嫔擘纤而胸束,古之马喙尖而腹细,古之台阁竦峙,古之服饰容曳,故古画非独变态有奇意也,抑亦物象殊也。

- 唐 阎立本《步辇图》(局部) 绢本设色 纵38.5cm 横12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至于台阁、树石、车舆、器物,无生动之可拟,无气韵之可侔,直要位置向背而已。顾恺之曰:‘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其台阁一定器耳,差易为也。’斯言得之。

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故韩子曰:‘狗马难,鬼神易。狗马乃凡俗所见,鬼神乃谲怪之状。’斯言得之。

至于经营位置,则画之总要。自顾、陆以降,画迹鲜存,难悉详之。唯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象毕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所以气韵雄壮,几不容于缣素;笔迹磊落,遂恣意于墙壁。其细画又甚稠密,此神异也。至于传模移写,乃画家末事。然今之画人,粗善写貌,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岂曰画也?

呜呼!今之人,斯艺不至也。宋朝顾骏之尝结构高楼,以为画所,每登楼去梯,家人罕见。若时景融朗,然后含毫。天地阴惨,则不操笔。今之画人,笔墨混于尘埃,丹青和其泥滓,徒汙绢素,岂曰绘画?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

- 唐 阎立本《步辇图》(局部) 绢本设色 纵38.5cm 横12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三)论画山水树石

魏晋之降,名迹在人间者,皆见之矣。其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树石,映带其地。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详古人之意,专在显其所长,而不守于俗变也。

国初,二阎擅美匠学,杨、展精意宫观,渐变所附,尚犹状石则务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绘树则刷脉镂叶,多栖结菀柳。功倍愈拙,不胜其色。吴道玄者,天付劲毫,幼抱神奥,往往于佛寺画壁,纵以怪石崩滩,若可扪酌。又于蜀道写貌山水。由是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李将军、李中书)。树石之状,妙于韦偃,穷于张通(张璪)。通能用紫毫秃锋,以掌摸色,中遗巧饰,外若混成。又若王右丞之重深,杨仆射之奇瞻,朱审之浓秀,王宰之巧密,刘商之取象。其余作者非一,皆不过之。

- 唐 阎立本《步辇图》(局部) 绢本设色 纵38.5cm 横12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近代有侯莫陈厦、沙门道芬,精细稠沓,皆一时之秀也。吴兴郡南堂有两壁树石,余观之而叹曰:“此画位置若道芬,迹类宗偃,是何人哉?”吏对曰:“有徐表仁者,初为僧,号宗偃,师道芬则入室,今寓于郡侧,年未衰而笔力奋疾。”召而来,征他笔皆不类,遂指其单复曲折之势,耳剽心晤,成若宿构。使其凝意,且启幽襟,迨乎构成,亦窃奇状。向之两壁,盖得意深奇之作。观其潜蓄岚濑,遮藏洞泉;蛟根束鳞,危干凌碧;重质委地,青飙满堂。吴兴茶山,水石奔异,境与性会。乃召于山中写明月峡。因叙其所见,庶为知言。知之者解颐,不知者拊掌。

- 唐 阎立本《步辇图》(局部) 绢本设色 纵38.5cm 横12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四)论顾陆张吴用笔

或问余:“以顾、陆、张、吴用笔如何?”对曰:“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陆探微精利润媚,新奇妙绝,名高宋代,时无等伦。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画用笔同矣。

-唐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51.8厘米,横14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于盻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笔直尺。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当有口诀,人莫得知。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从足先,巨壮诡怪,肤脉连结,过于僧繇矣。”

或问余曰:“吴生何以不用界笔直尺,而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对曰:“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笔,向所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也。凡事之臻妙者皆如是乎,岂止画也。与夫庖丁发硎、郢匠运斤,效颦者徒劳捧心,代斫者必伤其手。意旨乱矣,外物役焉,岂能左手划圆,右手划方乎?夫用界笔直尺,是死画也;守其神,专其一,是真画也。死画满壁,曷如污墁?真画一划,见其生气。夫运思挥毫,自以为画,则愈失于画矣。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得于画矣。不滞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则界笔直尺岂得入于其间矣?”

又问余曰:“夫运思精深者,笔迹周密,其有笔不周者谓之如何?”余对曰:“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盻际。所谓笔迹周密也。张、吴之妙,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若知画有疏密二体,方可议乎画。”或者颔之而去。

-唐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51.8厘米,横14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五)论画体工用拓写

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

夫画物,特忌形貌采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既知其了,亦何必了,此非不了也。若不识其了,是真不了也。

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 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六法已具第一卷),以贯众妙,其间诠量可有数百等,孰能周尽。非夫神迈识高,情超心慧者,岂可议乎知画?

-唐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51.8厘米,横14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齐纨、吴练,冰素雾绡,精润密致,机杼之妙也。武陵水井之丹,磨嵯之沙,越隽之空青,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 (上品石绿),蜀郡之铅华 (黄丹也,出《本草》),始兴之解锡 (胡粉),研炼、澄汰、深浅、轻重、精粗;林邑昆仑之黄(雌黄也,忌铅粉同用),南海之蚁矿(紫矿也,造粉燕脂,吴绿谓之赤胶也),云中之鹿胶,吴中之鳔胶,东阿之牛胶(采章之用也),漆姑汁炼煎,并为重采,郁而用之(古画皆用漆姑汁,若炼煎,谓之郁色,于绿色上重用之)。古画不用头绿、大青(画家呼粗绿为头绿,粗青为大青),取其精华,接而用之,百年传致之胶,千载不剥。绝刃食竹之毫,一划如剑。

有好手画人,自言能画云气。余谓曰:“古人画云,未为臻妙,若能沾湿绡素,点缀轻粉,纵口吹之,谓之吹云。此得天理,虽曰妙解,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不堪仿效。”

江南地润无尘,人多精艺。三吴之迹,八绝之名,逸少右军,长康散骑,书画之能,其来尚矣。《淮南子》云:“宋人善画,吴人善冶(冶,赋色也)。”不亦然乎!

-唐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51.8厘米,横14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顾恺之有摹拓妙法)。古时好拓画,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笔迹。亦有御府拓本,谓之官拓。国朝内库、翰林、集贤、秘阁,拓写不辍。承平之时,此道甚行,艰难之后,斯事渐废。故有非常好本拓得之者,所宜宝之。既可希其真踪,又得留为证验。

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顾生首创维摩诘像(见第四卷),有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陆与张皆效之,终不及矣。(张墨、陆探微、张僧繇并画维摩诘居士,终不及顾之所创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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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一)叙画之源流

绘画艺术,有教育感化,帮助确立人伦道德,穷尽神明变化,探寻深奥精微事理等作用,能与六经的功用媲美。犹如四季循环往复运化,自然而然,不是人为的。

古代圣明君王接受上天赐予符命时,就会有神龟背负文字来显示灵验,龙马背驼图画来呈献珍宝。自有巢氏、燧人氏以来,都有这种祥瑞出现。事迹不但清楚映现在美玉制成的文书中,也留存在金铂装饰的史册上。当庖牺氏得到荥河龙马背负的宝图时,典籍图画便萌生了;当轩辕氏得到温热洛水中神龟背驼的文字时,史官苍颉就照着样子描绘下来了。奎星有光芒四射的棱角,就主持人间诗文;苍颉有四只眼睛,就仰观四方星象。对比排列禽鸟、乌龟的足迹,确定文字的形状。天地自然不能隐藏秘密,所以上天降下谷雨;神灵鬼怪无法藏匿形迹,所以在夜间哭泣。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绢本设色,纵46厘米,横180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这时,文字与绘画体制相同,没有分开;书写和描绘之法处于草创阶段,比较简略。无法传达意向,就出现了文字;不能显现所见,就有了绘画。这全是天地与圣人之意。文字有六种形制:一是古文,二是奇字,三是篆书,四是佐书,五是缪篆,六是鸟书。写在旗帜和符信上、字头像鸟头的字,其实就是绘画。(西汉末年大司空甄丰曾校订六种字体,古文就是在孔子故居墙壁中发掘出的书上的文字,奇字就是古文中的异体字,篆书就是小篆,佐书是秦代的隶书,缪篆是刻印章时摹写的文字,鸟书就是写在旗帜与符信上作虫鸟状的文字。)光禄大夫颜延之说:“图画表达的意思有三种:一种叫‘图理’,即《易经》中的卦象;二种叫‘图识’,即文字学;三种叫‘图形’,即绘画。”又《周官》载,保章氏用“六书”来教公卿大夫子弟,第三种叫“象形”,就是绘画之意。可知,文字和绘画名称虽不同但体制一致。(《周礼》载保章氏掌管“六书”:指事、谐声、象形、会意、转注、假借,都是苍颉留下的方法。)到有虞氏在官服上绘制纹饰,绘画就明确独立出来了。服饰纹彩一旦明确,尊卑贵贱也就一目了然了,于是礼乐大阐,教化兴盛。所以,治理国家就易如反掌,诗文也随之焕然成章。

《广雅》说:“画就是类似。”《尔雅》说:“画就是形象。”《说文解字》说:“画就是分界。取田地划分界限之象,所以叫‘画’。”《释名》说:“画就是挂起。即用彩色将物象挂起来。”因而,在钟鼎上刻图案,就能识别妖魔鬼怪,分辨神明奸邪。在旌旗上描绘纹样,就能昭明纲纪,完备国家制度。祭祀乐章庄严肃穆,罇彝祭器陈列有序,东西南北疆域分明。尽忠尽孝的人,像全在云台上画着;建功立业的人,像都在麒麟阁里留着。看见善良就足以戒除丑恶,看见丑恶就足以思念贤明。将形象容貌留存下来,可以昭示盛大德行;把成功和失败描绘下来,可以流传前人的经验教训。史书可以用来记事,却不能用来呈现容貌;诗赋颂歌可以吟咏美德,却不能用来完备形象。图画却可以兼而有之。所以陆士衡说:“图画的烘托渲染有如雅颂的铺陈排比,都可以用来赞美丰功伟绩之馨香。宣扬事物没有比语言文字更合适,而保存形貌则没有比绘画更擅长。”说的正是这个意思,真好啊!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绢本设色,纵46厘米,横180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曹植曾说:“观画者,看到三皇五帝时,没有不仰望尊敬的;见到三代末世君王时,没有不感到悲戚惋惜的;看见乱臣贼子时,没有不切齿痛恨的;见到高风亮节之君子时,没有不喜欢得废寝忘食的;见到忠臣遇难时,没有不坚守节操的;见到贤臣良士被流放时,没有不叹息的;见到伤风败俗之男女时,没有不鄙视愤恨的;见到贤惠温顺的王妃皇后时,没有不称道褒美的。由此可以,图画是有借鉴和训诫意义的。”

从前,夏朝的衰败,是由桀的暴乱行为引起的,太史终就抱着地图跑到殷商去了。殷商的灭亡,是由纣的淫虐造成的,内史挚就载着地图归顺了周朝。燕太子丹向秦王进献地图,秦王事先毫不怀疑。萧何抢先得到了地图,所以刘邦才能够称王天下。由此可见,图画是掌管国家者的珍宝,治理乱世的纲纪。所以在汉明帝的宫殿里,都画有功臣义士,且题写着赞美文字。蜀郡的学堂里,画着古圣先贤,目的是劝善戒恶。马皇后虽然是女子,尚且希望有一个像唐尧那样的国君;石勒不过是羯族的武夫,也知道学习自古以来的忠孝之人。这些,难道只是与赌博之心相同吗?这实在是以古圣先贤教诲为乐!

我曾痛恨王充说的那些没有见识的话:“人们观看图中所画的古人,看画中的古人就好像是看死人一样,看他们的容貌还不如观察他们的言行。古圣先贤所讲的道理,在竹简帛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难道仅仅体现在墙上图画里吗?”我认为这样的言论,与那种嘲笑他(王充),非议他儒行的言论一样,跟给耳朵喂食,对牛弹琴,有什么两样呢!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绢本设色,纵46厘米,横180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二)论画六法

从前谢赫说:“画有六法:一是气韵生动,二是骨法用笔,三是应物象形,四是随类赋彩,五是经营位置,六是传模移写。自古以来的作画者,很少能够六法兼备。”

彦远尝试论述道:“古代的画有的能不拘泥于形象相似,而崇尚骨法气韵,在形似之外来要求画,这是难以同俗人说的。如今的画即便能做到形似,也不见气韵。用气韵来要求画,形似自然就在其中了。上古的画,笔迹简略意蕴闲淡而典雅纯正,顾恺之、陆探微等人就是如此;中古的画,细密精致而光彩显现,展子虔、郑法士等人就是如此;近代的画,光耀灿烂而讲求完备;今人的画,错乱而无旨趣,一般画工即是如此。

大凡画物象必须要求形似,形似又必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都是原本于立意而归结于用笔,所以擅长绘画的人大多擅长书法。但是古代的宫嫔指纤而胸束,古代的马嘴尖而腹细,古代的台阁高耸,古代的服饰拖带,因此古画不仅仅是画面形象千变万化而有奇特意趣,还由于当时现实生活中的物象和现在的不一样啊!

-唐 韩滉 《五牛图》(局部),麻纸本,纵20.8厘米,横139.8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至于台阁、树木、车舆、器物,无生动可状,无气韵可取,只要安排好位置和向背就可以了。顾恺之说:‘画人最难,其次是山水,再次是狗马。至于台阁,是一定的东西,比较容易画。’这话说得很对。

至于鬼神人物,虽可以画得生动,但必须具有神韵才能完美。如果气韵不周,只求形似,如果笔力不遒劲,仅以赋彩擅长,仍不能称妙。所以《韩非子》说:‘画狗马困难,画鬼神容易,因为狗马是一般人都能见到的,鬼神则形状怪异,一般人见不到。’这话很对。

至于经营位置,则是绘画的总纲。从顾恺之、陆探微以来,绘画真迹很少能够留存,难以都详加评论。只有吴道玄的画迹,可以说是六法俱全,画出了世间万象的情态,这是神人借助他的手,来穷尽造化之妙啊。所以气韵雄壮,几乎使绢素难以容纳;笔迹磊落,才得以在墙壁上恣意挥洒意态。他的细密画体(即画有“疏密二体”之“密体”)又很稠密,真是神异啊!至于说到传模移写,则是画家的余事了。然而,今天作画的人,只是略微能够摹写形貌,得到了形似,却没有气韵;具备了色彩,却失掉了笔法,这能说是画吗?

唉!今天的人画艺再也上不去了。宋朝的顾骏之曾筑起高楼作为绘画之所,每当登楼后就抽掉梯子,即便是家里人也很少能见到他。如果天气景色和煦晴朗,才构思作画,天地昏暗阴森,便不动笔。如今作画的人,笔墨混杂着尘埃,丹青掺和着泥滓,白白污染了绢素,岂能说是绘画?自古以来擅长绘画的,无不是贵族士大夫、隐士高人,虽一时挥动妙笔,美名却流传千载,这不是村野鄙夫与见识浅薄者能够做到的。”

-唐 韩滉 《五牛图》(局部),麻纸本,纵20.8厘米,横139.8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三)论画山水树石

魏晋以来著名画迹留传在人间的,大都见过了。其中所画山水,群峰的形势像是用螺壳、海贝镶嵌装饰成的,又像是以犀角制成的梳子、篦子之齿那样密集排列着的,有的水面容不下泛舟,有的人比山还大,全都用树石附丽与映衬、环绕着,树石排列布置的样子,像是伸直的手臂、张开的五指。审察古人的用意,专在显示其所善长表现的,而不拘泥于世俗风尚之变化。

本朝初年的阎立德、阎立本以擅画建筑著名,杨契丹、展子虔以精工宫殿楼观著称,他们逐渐改变了绘画中树石的附丽地位,但仍然是画石头则力求雕琢剔透,如同浮冰撞击、利斧砍削一样,画树则一定要剔出叶脉、镂刻叶片,多是凤凰栖息的梧桐与茂盛的杨柳,下的功夫增倍效果却更加拙劣,难以与所傅彩色融合自然。有位叫吴道玄的画家,上天赋予他强劲笔力,幼年时即艺术才华横溢,常为佛教寺院绘制壁画,以纵横奔放的画笔作奇形怪状的山石与激浪奔涌的滩涂,石头好像可以抚摸,激浪仿佛能够勺酌,自然而真实。他又去蜀道写生,描绘那里的山水。因而山水画的变革,开始于吴道玄,而完成于李思训、李昭道。树石的画法,自韦偃开始精妙,至张通(即张璪)达到了顶峰。张通能用刚柔相济的紫毫秃笔,以手掌涂摸颜色,内心不加巧饰(不强作安排),画面看起来像是上天生成一般。又如王右丞(维)的重叠深邃,杨仆射的奇特高瞻,朱审的浓郁秀丽,王宰的纤巧细密,刘商的取象逼真。其他画家虽各有特点,但都不能超越他们。

-唐 韩滉 《五牛图》(局部),麻纸本,纵20.8厘米,横139.8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近代有侯莫陈厦、僧人道芬,精密细致,重复繁多,都是一时的秀杰。吴兴郡官署衙门之南堂的两面墙壁上画有树木山石,我观赏后赞叹问道:“这些画的构图布局像僧人道芬,而笔迹墨痕像宗偃,究竟是什么人画的?”官署里的小吏说:“有位叫徐表仁的,开始做僧人时,法号宗偃,师法道芬有成,为入室弟子。现寓居在官署旁,年纪不到五十,笔力奋疾迅速。”因而把他请来,看他所绘其他画作用笔都与壁画不一致。于是我就指着壁画中的那些简单、复杂及曲折之形势向他说明我的意图,他听着,记着,想着,领会着,仿佛已成竹在胸。让他凝结心意、启发幽思作画,等到画作完成,奇形异状也与那两壁树石暗合。如此看来,那两壁树石大概是他表现深邃奇妙构思的得意之作了。看那画面上,轻岚水濑隐约,洞府泉源遮掩;松根如蛟龙虬曲盘绕,松皮似鱼鳞捆束树干;危干高耸,凌霄参天;沉重巨石横卧于地;仿佛有迅疾青风充满堂宇。吴兴郡的茶山,水流奔腾,山石奇异,环境恰好符合我的性情。于是,我把徐表仁邀进山中描绘明月峡的风光。因而他讲述了自己对画树石的看法,见解甚为独到。我知道的就开颜欢笑,不知道的也拍掌赞扬。

-唐 韩滉 《五牛图》(局部),麻纸本,纵20.8厘米,横139.8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四)论顾陆张吴用笔

有人问我:“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用笔如何?”回答说:“顾恺之的笔迹,紧密劲挺,连绵不断,循环往复,超脱飘忽,格调放逸和悦,风驰电疾,意在笔先,画尽意在,因而能保全神韵气度。从前张芝学崔瑗、杜度的章草之法,进而变化之,更新出了今草的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透连贯,隔着行也不断开。只有王献之明白其中深意,因此所写的每行头一字的气脉,往往接续着上一行,世人称之为‘一笔书’。之后,陆探微也作‘一笔画’,连绵不断,因而可见书法与绘画的用笔是一致的。陆探微的画精密流利、润泽妍媚,新颖奇特而绝妙,画名冠绝宋代,当时无人可以与他媲美。张僧繇之画点、曳(拖)、斫(砍)、拂(扫),依照卫夫人的《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有一种巧妙,像钩、戟、利剑等兵器一样森然可怖,又可见书法与绘画用笔一致。

我朝吴道玄,古往今来独一无二,前不见顾恺之、陆探微,后无来者,从张旭那里学到了用笔之法,这又可见书与画用笔一致。张旭既号为‘书颠’,吴道玄自然宜称为‘画圣’,神仙假借,上天造就,聪明秀出,灵感层出不穷。众人专注于用笔密集周到之时,我则将点画分散开来,众人拘泥于形似之时,我则摆脱这种凡俗之见,画弯曲的弓背、挺拔的刀刃、竖立的柱子、横直的房梁,均不借助墨绳与直尺。蜷曲的胡须、高耸的鬓发,长度数尺,有如飞动。毛发根部从皮肉中生出,筋力劲健有余,表现这些应该有口诀,只是没有人知道而已。数仞(古代长度单位,周制八尺,汉制七尺)高的画,或先从手画起,或先从脚开始,巨大、壮伟、奇诡而怪异,肌肤血脉相连,超过了张僧繇。”

-唐 韩干《牧马图》,绢本设色,纵27.5厘米,横34.1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有人问我:“吴道玄为什么不用墨绳直尺,而能弯弧挺刃,竖柱横梁?”回答道:“守住神气,专一心志,合乎造化的功用,假借吴生的笔力,就是刚才说过的“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大凡事物美到极致都是如此,不仅绘画。如‘庖丁解牛’、‘郢匠运斤’,东施效颦是徒劳的,替郢匠抡斧子必伤其手等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心中意旨乱了,受到了外物干扰,怎么能左手画圆,而右手画方呢?用墨绳直尺画出来的是死画。守住神气,专一心志,画出来的才是真画。死画满壁,跟粉刷墙壁有什么区别呢?真画一画,就能见到生气。如果构思挥笔,愈自以为在作画,就会愈失之于画。构思挥笔,心意愈不在画上,就会愈有得于画。不拘泥滞碍于手,不粘着凝固于心,不知然而然,即便描绘弯弧挺刃、直柱横梁,也不需要墨绳直尺。”

又问我道:“立意构思精深的,自然笔迹周密,但也有笔迹不周密的,这又该怎么解释呢?”回答道:“顾恺之、陆探微的神妙,难以看到起笔收笔的交界处,这就是所谓的笔迹周密。张僧繇、吴道子的神妙,才画一二笔,物象已经显现出来了,点画分散,常能见到缺失遗落,这就是笔迹虽然不周密而立意构思周密。只有知道了绘画有疏、密两种体制,才可评论绘画。”问我的人点头离去。

-唐 韩干《牧马图》(局部),绢本设色,纵27.5厘米,横34.1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五)论画体工用拓写

天地间阴气润下,阳气炎上,陶冶蒸腾,万千物象,交错分布。圣德化育,难以言传,唯有神主宰着这一切。百草树木萌芽开花,从来不必等待谁用红色与石青去给它们傅以彩色。云雾和飞雪飘飘扬扬,从来不必等待谁用铅粉去给它们涂以白色。山峰不必等待谁用空青(像天空那样的青色)去给它们施以翠色,凤凰不必等待谁用五色去给它染上缤纷彩色。因此,如果运用墨色就能表现出五色效果的话,就可以称做有得于自然意趣了。如果专意拘泥于以五色去表现物象,反而会乖离物象的本质。

描绘物象,最忌讳把物象的形状、面貌与色彩等都表现得面面俱到,十分谨慎、细致,而工巧周到外露。所以,作画不必担心没把物象表现全面,而应担心把物象表现得太全面。既然知道了物象的本质,又何必非得要去面面俱到地表现它呢?这并不是成心不表现它的全貌。如果不知道物象的本质,才是真正不了解它呢。

-唐代 李思训《江帆楼阁图》,立轴绢本,青绿设色,纵101.9厘米,横54.7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绘画中,失去了物象的“自然”以后才去追求它的“神(韵)”;失去了“神”后又去追求它的“(巧)妙”;失去了“妙”后再去追求“精(致)”;追求“精”一旦出现弊病,就是“谨细”了。“自然”是上品里的上等,“神”的是上品里的中等,“妙”是上品里的下等。“精”是中品里的上等,“谨细”则是中品里的中等。我今天订立这五个等级,用来包含“六法”(“六法”的说明在第一卷中),用来贯通众多优秀作品。这中间其实还可以定出数百种等级,谁又能一一罗列呢?如果不是神识卓越,见解高妙,情感超逸,心智敏慧者,怎能说他知道画的好坏呢?

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齐地之细绢,吴地之练帛,质地如冰一样透明,像雾那般轻盈,精细致密而润滑,真是丝织物中的绝妙之品啊。武陵水井、磨嵯山中的丹砂;越隽的空青,蔚的曾青,武昌的扁青(最好的石绿),蜀郡的铅华(即黄丹,出自《本草》),始兴的解锡(即胡粉),经过研磨提炼,澄净淘洗,分出浓淡、轻重、粗细)。林邑昆仑的石黄(即雌黄,忌讳与胡粉一同使用);南海的蚁矿(即紫矿,可制胭脂粉,《吴录》中称“赤胶”);山西云中的鹿角胶,吴地的鱼鳔胶,山东东阿的牛皮胶(傅色彩绘时使用),与漆姑草的汁和在一起煎熬,一并用于重复着色,即“郁色”时使用(古画皆用漆姑草之汁,如果再加以煎煮,就叫做“郁色”,用于在绿色上重复着色)。古画不用头绿、大青(画家把“粗绿”称为“头绿”,“粗青”称为“大青”)。选取上述这些东西中的精华,配合在一起使用。用存放了百年的胶作画,可以千年不脱落;用生长在山峰绝顶处之山鼠的毫毛来制笔,划出的线,就会像利剑一样刚健劲挺。

-唐代 李思训《江帆楼阁图》(局部),立轴绢本,青绿设色,纵101.9厘米,横54.7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有个善于绘画的人,说自己能画云气。我对他说:“古人画云气,未达到绝妙程度。如果用水沾湿绢素后,稍微洒上一些轻胡粉,再用嘴吹出云雾的形状,这就叫‘吹云’。用这种办法能够得到天然的意趣,虽然也可以说是一种奇妙方法,但看不到笔迹,因而不能说它是画。就像山水画家有一种‘泼墨法’,也不能说它是画,不值得模仿效法。”

江南土地湿润没有灰尘,人才多,技艺精。三吴的书画名迹,“八绝”的赫赫声誉,右军将军王逸少(羲之)、散骑常侍顾恺之,他们卓绝的书法、绘画在这里历来都得到推崇。《淮南子》说:“宋国人善于描绘,吴国人善于着色(治,也就是着色)。”不就是这样的吗?

喜欢鉴藏书画的人,应当置备上百幅宣纸,以合适的办法将这些宣纸用蜡处理一下,做好影印摹写的准备(顾恺之有摹写传拓的好方法)。古时绘画的好拓本,可以得到原画神采笔迹的十之七八。也有皇家拓本,称为官拓。我朝内库、翰林院、集贤殿书院、秘书省,不断拓写前代名作。在天下太平时,这种拓写风气盛行,国家社会动乱(安史之乱)后,摹拓之事也就逐渐废弃了。因而,如果有从非常好的原作上摹写下来的拓本,一定要好好珍藏。此类拓本,既可以为稀有原本留下一丝踪迹,又能够为今后鉴藏学习提供验证。

-唐代 李思训《江帆楼阁图》(局部),立轴绢本,青绿设色,纵101.9厘米,横54.7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遍观众多名画,唯独顾恺之画古代圣贤能得神妙之理。面对这样的画即便是观赏一整天也不会感到疲倦。凝神定照,遐想翩跹,妙悟自然,物我两忘,脱略形迹,绝去智慧。身体静穆好像干枯的树木,心思停顿仿佛燃尽的炉灰,不也达到了绝妙理想境界吗?顾恺之首创《维摩诘像》(参见第四卷记载),是一副清癯病瘦、斜靠矮几、欲语还休的样子。陆探微与张僧繇都曾仿效过,终究赶不上(张墨、陆探微、张僧繇都画过维摩诘居士,终究不及顾恺之所创新的形象那样好)。

3

解读

张彦远,约生于九世纪第二个十年内,卒于公元876年以后,字爱宾,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人。大中初(847)由左补阙为尚书祠部员外郎(从六品上),五年(851)奉诏修《续唐历》;咸通三年(862)在苏州刺史任上,五年(864)复入朝为兵部员外郎,六年(865)二月主持宏词选人考试,十四年(873)至乾符元年(874)为昭义军节度使,乾符二年(875)七月以大理少卿擢大理卿(从三品)。

彦远高祖嘉贞(明皇时官至宰相河东公)、曾祖延赏(魏国公同平章事)、祖弘靖(高平公同平章事)、父文规(桂管观察使),出身“三相世家”,家道显赫,家族成员不但亲染翰墨,且热衷艺术鉴藏。彦远自幼生长于浓郁的家族艺术氛围中,宦海沉浮外,“博学有文辞”,工书能画,精鉴藏,擅书画理论思考。

-唐代 李昭道《明皇幸蜀图》,绢本设色,纵55.9厘米,横81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彦远书法工临仿,精八分书、草书。《宣和书谱》载御府藏其书法作品共十一幅(八分书四,草书七),并云:“彦远既世其家,乃富有典型,而落笔不愧作者。观其为论……,其流于笔端自应过人。……至其仿古出奇,亦非凡子可到。”北宋朱长文《墨池编》卷六《碑刻》二《艺文》载彦远八分书《唐淮山庙诗》曾被摹刻上石;南宋人撰《宝刻类编》载彦远有华山庙题字。就绘画而言,彦远自云曾模写过盛唐“车牛最为推其妙”之董崿的《盘车图》(《历代名画记》卷九)。又曾自谦:“书则不得其法,不能结字,已坠家声,为终身之痛;画又迹不逮意,但以自娱。”(《历代名画记》卷二)彦远自幼收集书画名迹,苦心经营,精于装池,沉迷鉴赏:“余自弱年鸠集遗失,鉴玩装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遇一幅,必孜孜葺缀,竟日宝玩。可致者必货敝衣,减粝食。妻子僮仆切切嗤笑,或曰:‘终日为无益之事,竟何补哉?’即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爱好愈笃,近于成癖。每清晨闲景,竹窗松轩,以千乘为轻,以一瓢为倦。身外之累,且无长物,唯书与画,犹未忘情。既颓然以忘言,又怡然以观阅。”(《历代名画记》卷二)与上述在书画创作上自谦恰好相反,彦远对自己书画鉴藏与理论思考的眼光、能力极为自信,著有《法书要录》、《历代名画记》(下文简称《画记》)两书,并谓:“有好事者得余二书,书画之事毕矣。”阅读《画记》应注意以下一些问题:

其一,《画记》成书自大中元年始,“前后历十余年方成,然不出宣宗之世(847-860)。”(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北宋李昉等编纂《太平广记》(成书于978年)、李穆等编纂《太平御览》(成书于983年)等曾引用《画记》部分内容;《画记》书目首见于北宋《崇文总目》(1041年成书)卷三,之后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欧阳修《新唐书·艺文志》卷六等著录; 南宋临安府陈道人书籍铺曾有刻本,此后各种刊刻本甚众。目前尚有南宋临安府陈道人书籍铺刊本存世。

其二,现当代以来,学界普遍将《画记》定性为画史著作,但这一认识是有偏颇的,阮璞《以史传之书而兼具品第、著录性质》已有所辨正;毕斐《论稿》进一步说,该书“不仅兼具中国古代绘画文献的三种基本形式——著录、品评、史传于一体,还秉承保存文献史料的史学著作传统。”在理,可从。

-唐代 李昭道《明皇幸蜀图》(局部),绢本设色,纵55.9厘米,横81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其三,《画记》为前此画学之集大成者,书分十卷,卷一至卷三由十五篇(每卷五篇)论文构成,综述起源、兴废、传授、画理、画法、画体、材质、拓写、价格、品第、鉴藏、押署、印记、装背、保存、寺观画壁、秘画珍图等画学各项事宜,十分完备;卷四至卷十为上起轩辕下迄唐会昌元年(约公元前2700-公元841)之间的画家(凡373人)小传,间及评论、等第、著录等,以时代为次,时代之内基本以时间先后为次,亦有以画家类族为次的;在述论过程中,引用历代画学文献甚富,且一一标明出处。

其四,对《画记》之赞誉历代不绝,如《四库提要》云:“是书述所见闻,极为赅备”;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云:“是编为画史之祖,亦为画史中最良之书,后来作者虽多,……未见有自出手眼,独具卓裁,如是书者,真杰作也!”等。然据当代学者研究,《画记》亦有小疵。关乎此,阮璞《画学丛证》载该书《运用前人史料多有不实之处》、《运用前人文献多有点窜曲解处》、《于古今画人多有失载》等文章可以参考。

其五,彦远《画记》之总体思想倾向是儒家的,从开篇即有“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云云不难概见,但也有道家思想影响之印迹,如“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云云便源自《庄子》。

-唐代 李昭道《明皇幸蜀图》(局部),绢本设色,纵55.9厘米,横81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其六,彦远在《画记》中表现出了卓绝的画学理论继承发扬与总结创新能力,继承发扬的如“论画六法”,水墨山水画理论等;总结创新的如“书画同体”论,“书画用笔同法”论,“顾陆张吴用笔”论,“吴宜为‘画圣’”论,“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论,“自然”、“神”、“妙”、“精”、“谨细”五品论,绘画材质工具论等。今略述于下:

(一)六朝齐梁时人物画家谢赫虽提出了“六法”,但未作任何解释,数百年后,彦远根据自己的理解一一作了精彩阐发,为后世理解谢赫“六法”提供了重要参考。

(二)彦远的水墨山水画论盖承接王维《山水诀》“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云云而来,并进一步明确提出“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既是对盛唐以来画苑水墨山水兴起之理论概括,又为后来水墨山水跃居“画家十三科之首”准备了重要理论条件。

(三)彦远“书画同体”论当有得于盛唐王维《为画人谢赐表》中相关思想之启发(请参见拙文《王维非伪托考》)。因为“书画同体”论出于《叙画之源流》,又因其出处“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属对举,“同体”与“肇创”大致成对;“体”即本体,含本源、本根义;“肇创”即创始,含起源义,所以后人遂孳乳出“书画同源”之说。如南宋郑樵《通志·六书略》云:“书与画同出”;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云:“书画本同出一源”;清代邹一桂《小山画谱》有“书画一源”篇;清代盛大士《西山卧游录》云:“书画本出一源。……书画源流,分而仍合”;黄宾虹《古画微》云:“自来中国文艺者,皆谓‘书画同源’”;《张大千谈艺录》说:“‘书画同源’这句话,在我国艺坛里极普遍地流传着”;可是当代却颇有学者对此质疑,如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说:“谈到绘画,首先应打破传统的书画同源,或书出于画的似是而非之说”;阮璞《张彦远书画异同论》说:“彦远但谓‘同体’,不谓‘同源’,一字之差,殊有间矣。”而如上述,笔者认为“书画同源”本无不妥。

值得注意的是,“书画同体”与“书画用笔同法”有很大不同,前者是从本源上讲的,大致属于“形而上者”,后者是从具体之用笔技巧上讲的,属于“形而下者”;后者直接开启了书画史“引书入画”或“引画入书”之权舆,前者与此虽有关系,却不是直接的。

-唐代 李昭道《明皇幸蜀图》(局部),绢本设色,纵55.9厘米,横81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四)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称“中古四大家”,以人物画为主,擅长用笔。在《论顾陆张吴用笔》中,彦远不但首次对他们的笔法成就进行了详细描述与高度评价,并进一步提出“画有疏密二体”论,将顾、陆画风(以用笔为主要标准)概括为“密体”,张、吴画风概括为“疏体”,为以风格学方法研究画史的典范案例,影响后世画史极为深远。

(五)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将吴道玄评为唯一一位“神品上”的画家,稍后之张彦远则认为吴道玄“宜为画圣”,又很难找到彦远受景玄影响之证据,表明中晚唐画史论家对吴道玄绘画成绩高度肯定是一致的,这为后世画史公认吴为“百代画圣”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六)彦远的“自然”、“神”、“妙”、“精”、“谨细”五品论属于一个系统,与朱景玄“神”、“妙”、“能”与“逸”平行的两系四品论不同。以前学界将彦远之“自然”等同于朱景玄、黄休复之“逸品”,从近年来的研究成果看,实属不妥,相关论述请参见拙文《神逸两品之源及其位置考》(《荣宝斋》2006年第1期)、樊艳芳《张彦远“自然”与朱景玄“逸”之关系辨》(载《艺衡》第五辑)等。

(七)在彦远看来,魏晋以来山水画风、画法在盛唐时发生了重大转捩,即“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其实质就是山水画由装饰性画风、画法转向自然真实:唐以前是“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树石,映带其地。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唐初“尚犹状石则务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绘树则刷脉镂叶,多栖结菀柳”,盛唐则“怪石崩滩,若可扪酌”(按:“怪石”可以抚摸,“崩滩”即波浪可以用勺舀起来,这表明盛唐山水画深刻地表现出了自然山水之理,与盛唐王维《山水论》、《山水诀》所阐述的山水画理是一致的,可以互证。)

(八)彦远于画史上首次详述绢素、颜料、胶、笔等绘画材质与工具,颇具创新性,为后世认知当时绘画材质保存了极为珍贵的资料,功莫大焉。这种做法应该是受到了书论的影响,因为彦远《法书要录》卷一收录的《晋卫夫人》中有较详细的书法材质工具论。

《画记》中蕴含的画论思想十分丰富,此不一一。

本文系作者授权

原载于此文发表于《中国书画报》2012年11月、12月下旬

内容作者稍有修改

作者简介

韩刚,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主要教学与研究方向为中国美术史论,在研究方法上致力于拓展、深化乾嘉考据之法。出版有《北宋翰林图画院制度渊源考论》、《谢赫“六法”义证》、《迈往凌云——米芾书画考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史·绘画·卷轴画·宋》(合著)、《书画同源——张大千》等专著;在《美术观察》《美术研究》《美术与设计》《荣宝斋》等重要美术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60多篇;2012年以来,在《中国书画报》主持“中国画论解读”栏目已100多期。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画院史”之宋代部分、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规划项目、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科研项目等多项。

责编| 汪珂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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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李 波 、涂玉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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