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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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奭学

2023-03-17 20:4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晚明思潮剧变,其中涉及的诸多论题,都可汇总于“文学”的广大意涵下。思想家李贽(1527—1602)挑战新儒学正统,号召“放言高论”的自由表达。袁宏道(1568—1610)则通过抒写个人感受的诗歌,反对拟古派的文学审美。其他包括徐渭(1521—1593)、凌蒙初(1580—1644)以及冯梦龙(1574—1645)在内的作家或编书家,都在长久以来备受排挤的小说与戏剧文类中做出巨大贡献,因此可被视为文学现代化的先驱。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的创新是对晚明社会经济动荡,外来传教文化的出现,以及儒家思想的激进个人主义转向。

尽管浸淫儒家传统,杨廷筠依然积极投身晚明文化思想再造运动。他的“文学”视野是在和耶稣会士的来往过程中得以拓宽的,后者将西方的文学概念带进中国。相较之下,翻阅早期天主教传道著作,如杨廷筠友人耶稣会传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的《西学凡》(1623),其中有“文艺之学”的表述,意指“文章技艺的学问”,涵盖“诗”“词”在内,有别于传统士大夫的“文学”实践。“文艺”一词,字面意思为“文章之技艺”,最早出现于儒家典籍《礼记》(约公元前43年)中,艾儒略的“文艺之学”用法,显然受到欧洲耶稣会学校课程设置方案“教学规程”(Ratio studiorum)的影响。杨廷筠吸纳了艾儒略“文艺之学”的概念,将之融入中国传统的“文学”话语中,赋予这一语词一种新的意义。

中西范式兼有的“文学”,在17到20世纪间经历了持续的转变。尽管杨廷筠的小册子到20世纪已被世人遗忘,却曾在清代产生过影响。第一次鸦片战争(1839—1842)后,杨廷筠等人的天主教著作在中国士林中再度流传。魏源(1794—1857)是对天主教著作极为精熟的士大夫之一,他的著作百卷本《海国图志》是一部关于西方各国详节、图史兼备地图集,对西方科技有所阐说。魏源于此书评述,罗马之所以成为大帝国,原因之一是它吸收了希腊“文学”传统的菁华。魏源的“文学”一词,着眼于纯文学(belles lettres),与杨廷筠的用法相互辉映而扩充其指涉范畴,不仅仅及于文学研究,也包括文学创作。

魏源与持相同观点的知识分子,试图努力更新“文学”的意涵,他们在传教士中寻得志同道合者。与耶稣会士一样,这些传教士认为必须向中国人解释西方的文学概念。1837年,德国传教士郭实腊(Karl F. A. Gützlaff,1803—1851)在中文杂志《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发表《诗》一文,将中国“诗人中的诗人”李白(701—762),与荷马(Homer)和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并举为世界文学之魁杰,文中郭实腊对“文学”一词的用法与杨廷筠相同。通过对荷马的介绍,郭实腊开启了现代中文世界对西方文学著作的认知。

19世纪中叶,新教传教士的著作巩固了“文学”的新义并有所发展。1857年,晚清中国第一部中文月刊《六合丛谈》奠定了中国有关西方的文学定义基础。自1857至1859年,刊物特色是每期都有一篇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年)撰写的专栏文章,介绍西方文学。专栏探讨中西“文学”概念之异同,并强调文学分化的历史语境。艾约瑟发表于《六合丛谈》创刊号的文章,题为《希腊为西国文学之祖》,在世界语境中展示了中国“文学”一词的地理学内涵。

艾约瑟对中国文学史的主要贡献,在于他将“史诗诗人(epic poet)”译作“诗史”,意思是“以诗写作的史家”。“诗史”本是一个公认的术语,指的是具有历史自觉的抒情诗人。艾约瑟使用这个概念、或者说误用这个概念,反倒有助于将西方“史诗(epic)”中体现的叙事成分,引介到偏重诗歌的中国文化传统里来。他将荷马史诗与中国“诗圣”杜甫(712—770)的诗作进行比较——现代学者恐怕无法接受如此粗浅的比较。然而艾约瑟的努力,终究引起了文学经典的重构。他通过吸纳戏剧和小说这些传统意义上的“下层”文类,开拓了中国文学的疆域。他甚至还颂扬了元代(1271—1368)的白话戏曲作品,以及此后历代的大众文学。就此而论,他预先宣告了七十年后“五四”新文学动对中国文学传统的重构。

在《六合丛谈》的后续各期里,艾约瑟将话题引至修辞学、史书和灵修文学(devotional literature)等各文类。他认定欧洲的议会制度,是修辞学在西方兴盛、东方没落的原因。他随后介绍了一系列的西方古典演说家,包括柏拉图(Plato)和西塞罗(Cicero)。艾约瑟的专栏文章也特别论述希罗多德(Herodotus)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史书。最后,介绍晚清中国士人不熟悉的灵修文学(devotional literature)。灵修文学,就其西方意义言,承载了基督教特有的虔诚、敬畏和崇拜的价值观,代表一种新的文学视角。尤其从艾约瑟对灵修文学的接纳来看,这组专栏的目的就是要重构一个中国史无前例的文学传统,核心宗旨在于引导人们信仰上帝。

当前现代中国文学史的范式,主要关注的是本土语境下发起的各种革新。可以肯定的是,中国文人的贡献是难以道尽的。艾儒略、郭实腊和艾约瑟的案例,不过是突显出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的漫长与芜杂,及其跨文化性和翻译性。无论如何,至19世纪末,中国现代文学已登上时代的舞台。“文学”的意义不再局限于儒家典籍的研究,或教化熏陶的传统形式。更确切地说,“文学”碰巧成为各种形式、事件与功能交锋的场所:精英的与通俗的,保守的与激进的,本土的与外来的。假如儒家学说里,“文”所具有的载道与教化的至高权力至今仍挥之不去,那么它从外来的和民间的资源里,所获得的就是一种新的“存在理由”(raison d'être)。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康有为与梁启超这两位晚清改良运动的领袖人物,为其国家大业而开始宣传“文学”,以至于将文学塑造为拯救中国的唯一策略。

1932年3月,周作人(1885—1967),这位“五四”新文学运动声音最响亮的领导者之一,在北京发表了关于现代“文学”根源的演说,稍后出版成书,题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周作人推崇晚明公安、竟陵二派,尊崇他们所谓人性之解放的立场,他指出:“[晚明]那一次的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很有些相像的地方”,周作人尤其奉袁宏道为高明人物。袁宏道倡议的以个人性灵为基础的文学,以及随时代发展的文学观,让他从中发现了现代意义的回响。

并非只有周作人在一个前现代时刻里,发现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源。1934年,嵇文甫(1895—1963),一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史家,在他的著作《左派王学》中追溯现代中国文学与思想的源头至晚明,当时激进风格的王阳明(1472—1529)儒家学派大行其道。然而,周、嵇毕竟不同,前者在晚明发现的是有关“五四”人文主义自由派话语的源头:同样是晚明,后者找到的则是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的初始标志。两人都以有意的时代错谬来对历史进行一种现代意味的介入。事实上,两人所显现对文学和文学史的理解,都是一种中国和非中国因素的混合体。后之来者,在为现代与前现代架起桥梁时,就依赖于周作人和嵇文甫的成果。如任访秋(1909—2000)对袁宏道的文学观念所提出的洞见,赞美李贽试图挣脱儒教思想的束缚,号召思想的自由。

尽管深浸于“五四”那种极端反传统主义的话语中,周作人和嵇文甫却认为文学史包含了多重的断裂和延续。他们试图将现代中国文学的起源追溯至晚明的事实,提醒我们现代性总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19、20世纪之交,“中国的现代”问世以前,历史上也存在过许多鼎革与自我更新的时刻。同理,我们可以将周作人与嵇文甫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时代错谬之)考察,再往前推进一步,把明代士林所持的性灵与文学进化的观点,追溯到更早的历史时刻。例如竹林七贤——这是公元3—4世纪的文学名士群体,以乖悖的行为和桀骜的脾性著称,他们可以是另一个中国现代性可能的启发来源。重要的是,传统中国诗学的奠基之作《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465—约522),在题为《时序》的一章里也思考了文学演进的动能。

由此可见,关于现代中国文学“缘起”的故事,必然是一个具有开放性结局的叙事。假如由周作人和嵇文甫构思的现代文学史,对今天的我们而言,仍属洞见,是因为它指明了由诸多人描绘的“文学”或“literature”的多重轨迹:从杨廷筠到艾儒略,从李贽到袁宏道,从郭实腊到艾约瑟,从康有为到梁启超等。在这个意义上,1635、1932和1934年的这些日期,不过是中国文学满天星斗中区区三个亮点而已。

(李奭学,台湾中研院;张治,中国海洋大学)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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