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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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里士满街是条死胡同，除了学生放学的时候，这条街从来都是死气沉沉。胡同尽头有幢空屋，废弃已久，远离民居。其他住人的楼房也都四目相对，虽然体面，却毫无表情。

（2）我们这栋之前是租给一位牧师的。后来他在后房的画室被主接去了。由于长期闭塞，屋内弥漫着一股霉味。厨房后那个乱糟糟的房间里，废纸散落一地。其中我找到了基本平装书刊，纸张因受潮而卷曲变形。里面有沃尔特·斯科特的《修道院长》、贝克的《虔诚的传教士》、以及维道客的《维道客回忆录》。我最喜欢最后一本，喜欢它陈旧的黄色书页。房后是一个小花园，已经荒芜了，园子中央栽着一棵苹果树，几株灌木七零八落的散在周围。我找到了一根牧师曾用过的打气管，现在也锈迹斑斑了。他生前为人乐善好施，临终遗嘱里，他把财产捐给教会，家具送给妹妹。

（3）冬天日短夜长，我们还没吃饭，天就黑了下来。我们在街上玩耍，棕色的房子也阴沉起来，天空也变成深紫色，路边一盏盏街灯亮起微薄的光。我们在呼啸的冷风中嬉闹，直到浑身发热。寂静的街道里，只有我们的声音在回响着。我们跑啊跑，一边跑一边笑着，叫着。屋内的人忍受不下去，他们对着我们破口大骂。我们只得收敛点，躲进房子后面泥泞的小巷子里，那里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跑过雾气弥漫的花园，经过散发阵阵恶臭的马厩，一个穿着破旧的马夫正抚摸一匹马，或者摇晃着马具弄出些声响，假装那是个什么乐器。等我们再回到街上时，已是灯火阑珊。一眼撇见我叔叔从拐角那过来，我们立马躲在暗处看着他，直到他稳稳当当进了家门，我们才从阴影中悄悄钻出来。或者是曼根姐姐从房里出来，叫她哥哥进去喝茶，我们就躲在暗处，看着她站在门边举目四望。我们可以从她在虚掩的门的灯光中，从她的背影认出她来，如果她不回去，我们就安静的走去，因为知道她在等我们。我有时会凭栏而望，看着她哥哥在门口逗她玩。她走路时会有节奏的摇摆，衣裙翩翩，长辫舞动。

（4）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会趴在窗前，静静的望着她家。我把百叶窗拉下来，她就看不到我了。她出现了！我的心砰砰直跳，跳下来，拿起书，冲出大厅，跟上她。我的眼里只有她棕色的背影，在一个路口，要分别了，我加快脚步从她身边擦过。每天早上，一切照旧。只是我从未真的和她搭讪，大多是些只言片语的交流，她的名字就像个魔咒，一听到我就会心头撞鹿，激动不已。

（5）在俗不可耐的地方，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她的倩影。周六晚上我阿姨会带我去集市，我要帮忙拿东西。嘈杂的街上，醉鬼推推搡搡，砍价妇女大声嚷嚷，民工骂骂咧咧，小摊小贩你一嗓我一嗓。还有些流浪歌手街头卖艺，歌唱爱尔兰独立，或是怀旧故乡。人声鼎沸，我的脑海中却只有这样一幅画面：我手捧圣杯，穿过丛丛荆棘，万人巷中过，片尘不沾身。我一直默念着她的名字，直到它变成了一句我自己都不懂的咒语。我激动的热泪盈眶，感觉心中有一股洪流喷薄而出。我从不考虑什么未来，也不在意跟她说了几句话，就是说了，也说不清这朦胧的爱慕，剪不断，理还乱。我觉得我就是一把琴，她的一颦一笑就是弹琴的手指，任凭她拨弄我的思绪。

（6）一个漆黑的雨夜，我独自一人来到的牧师去世的房间，这里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就是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细针一样，小心翼翼的敲击落在地上的一块板。远处昏黄的街灯如点点星光，闪闪烁烁。我很庆幸这里没有那么多东西干扰我。我全身心的投入，不让一点东西叫我分心，我觉得自己已经与世隔绝了。双手紧扣，直到颤抖，我一遍遍的自言自语“哦，我的爱，我的爱！”

（7）终于有一次，她主动和我说话了，但我太激动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问我是不是要去阿拉比。我记不得自己怎么说了。那是个很令人向往的集市，带有神秘的异域风情，她说她很想去。

     “那你干嘛不去呢？”我问。

（8）“教会学校那个星期有次静修。”她一边说，一边玩弄着手腕上的银镯。她弟弟正和其他两个孩子争抢一顶帽子，而我只是独自站在栏边。她扶着栏杆上的一根长钉，头向我这倾斜着，我们对门的灯光打在她脖子上，她的头发似乎也被照亮了，然后照亮了她的纤纤玉手。她袅袅婷婷，衣白如雪，灯光照在她身上，能看见她衬裙的白边。

  “其实你可以去的。”她说。

  “那我给你带点东西吧。”我答道。

（9）后面几天我都精神恍惚，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之间，我的心恨不得立马就飞到阿拉比去，那几天，学校生活变得无聊，我也什么事都定不下心来，什么都不耐烦。不论是白天在学校念书，还是夜晚在家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她的身影，她的举止动作。沉寂中，阿拉比，这几个字不知不觉的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片东方的神秘感，也吸引着我。我告诉我家人说这周六晚上要去阿拉比。我阿姨有些吃惊，希望此行和共济会的事无关，因为当时天主教视共济会纲领为造反的阴谋。在学校上课的时候被老师提问了，我答非所问，心不在焉。老师一改往日的和蔼可亲，转而严肃的叮嘱我上课不要开小差。但我还是心神不定，根本无心完成课上那些死板无用的作业，我一心只想赶快达成我的目的：到阿拉比去。

（10）总算熬到了周六。我提醒叔叔晚上早点回来，要去阿拉比呢。他当时正急急忙忙的在门口找一个什么帽刷，根本没工夫搭理我，就草草敷衍道：

  “哦，小子，知道了。”

（11）因为他在门口忙活，我就没法到窗台那去了，于是心情郁闷的去了学校。湿冷的风刮在我的脸上，没有一点怜悯我的意思，我的心也惴惴不安。

（12）放学回家，我赶忙吃完饭，而叔叔迟迟不回来。还早呢，我安慰自己说。盯着钟看了一会儿，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不久我也厌烦了它滴答滴答的吵闹。我起身离开了房间。来到了顶楼，这里平时没什么阳光，所以有些冷，但没人打搅到我，我觉得自己挣脱了某种束缚，于是放声歌唱起来，身上暖洋洋的。楼下，玩伴们的嬉戏声回荡在院里，渐渐远去，而我还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对着楼下发呆。我又看向她家，脑海里满是和她之前的回忆，她站在门边等我们，她弯下腰时灯光照在她身上，照在她如雪的白衣上。

（12）下楼看看叔叔回来了没有，结果发现美世太太端坐在火炉旁。她是个典型的话痨，老公是开当铺的，她平时喜欢收集旧邮票，说是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听她的路边摊话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她喋喋不休了一个多小时才意犹未尽的离开，离开的时候还说自己弱不禁风，这么晚才走真不是她故意的。已经八点了，叔叔还是没有回来。我焦急的坐立不安，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捏紧的手心都出汗了。阿姨看不下去了，对我说：

  “估计你今晚是去不成了。”

（13）九点，大厅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叔叔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猛地把大衣扔在衣帽架上。我顿时明白了：他把这事彻底忘了。我在他吃饭的时候问他要钱，打算独自前往阿拉比。他不耐烦的说：

  “这个点了，哪家店还开门啊？”

（15）我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阿姨连忙上前一步道：

  “你这人也真是的，你让他等了那么半天，让他自己去还不行吗？”

（16）叔叔淡淡的说了声抱歉，说小孩子学习之余出去玩玩也没什么不好的，然后问我去哪。我重复了一遍早上的话“我要到阿拉比去。”他听成了阿拉伯，还问我知不知道诺顿的《阿拉伯人和他心爱的马》这首歌。我临走时他还准备在厨房里给阿姨演唱第一节。

（17）攥着来之不易的两块钱硬币，我一路小跑到了车站。街上全是从阿拉比回来的顾客，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我在一节三等车厢里落座，车厢破旧不堪，启动也花了好一会，终于驶离了。它穿行在坍圮的断壁残垣中，驶过波光粼粼的河面。维斯特兰街站，一群人你推我攘的来到车门口，但保安把他们挡在门外，说这是直达集市的专车。车厢里仍是我独自一人。最后，列车在一个木板铺制的临时车站停下，已经到了。我在大街上一路狂奔，终于到了神往已久的阿拉比的大门前，抬头看到时间已是九点五十。

（18）门票要六毛钱，但我只有两块钱，为了赶时间，我给了门口大爷一块，就匆匆进去。来到大厅，这里是上下两层，由长廊分开。大厅黑漆漆的，商铺都关的差不多了，就像一个教堂做完礼拜后，众人散去的那种感觉。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看到有一家店还开着门，门口站着几个人。一家叫“音乐咖啡厅”的夜总会的招牌下，两个服务生正在计算今天的收益，只听见硬币在托盘上叮当作响。

（19）我终于想起来我为什么要大老远的来这了。走进一家瓷器店，我细细打量店里的漂亮的花瓶和精致的茶具，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姑娘，正和两个小伙子有说有笑。听口音他们是英国人，于是我一面看瓷器一面大概的听着他们的聊天。

  “啊，那些话可不是我说的。”

  “是吗，就是你说的哦。”

  “嗯，但真不是我啊。”

  “她说了吗？”

  “我听到她说的，肯定说了。”

  “你们就别…别逗我啦。”

（20）姑娘看到我正在大量瓷器，就问我要买什么，语气有些冷默，好像是例行公事。面对这些一个个比我还高的大花瓶，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分立两侧，我喃喃地说：

  “谢谢，没事，我就看看。”

（21）姑娘看了我一眼，挪了挪一个花瓶，然后又回去和两个小伙子继续聊，不时向我投来不友好的眼光。

（22）在店里毫无目的的转了几圈，觉得没必要再呆下去了，因为我对这些瓶瓶罐罐根本不感兴趣。然后我缓缓离开了，口袋里玩弄着那几枚硬币。到大厅中央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有人大喊“熄灯了！”话音刚落，楼上也变得漆黑一片。

（23）黑暗中，我猛然认清了自己：我只是个被虚妄驱使、嘲弄的被造物罢了。凝视着无尽的黑色，我的心里痛苦与愤怒在熊熊燃烧。

（原文选自《都柏林人》，3782字）

注：本译文为本人原创，未授权禁止转载。